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
撒拉
病中八年，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大街上，或是家中，看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青春的身影、健康的笑容，心底就会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羡慕，也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上天，为什么疾病偏偏就要降临在我的身上？十七八岁的生命究竟有多少过错，惹得上天这么惩罚我？
天空没有回应。面前的世界在眼中化为一片没有什么色彩的、空旷的迷茫。
想想吧，哪一个女孩不爱美，不爱在镜子前顾影自盼。在我的记忆中，很少，甚至不敢在镜子前看一眼自己。我怕看到镜中那个弯腰驼背的女孩，那不是我应有的样子，不是原来的白云，根本就不是。
整整八年，我那么坚决地摒弃了镜子，摒弃了那么多对美的向往，那么多与美丽有关的梦想，那么多与梦想有关的色彩。甚至可以说，八年当中，我几乎从来没有记得自己还穿过新衣服，还像年少时一样开怀大笑过。一颗青春的心在病魔的侵袭下过早地凋谢了。
心里更多的是不平，是抱怨，是对上天无休止的质问。
朋友，遇上这种情况，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自己，让一颗青春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能够比较平和地接受眼前这难耐的现实？让自己还能用一种比较健康的心态继续今后的人生之路？
多年过去了，当病床生活已成为一个记忆，静静地回想一下，让我说说当时的方法吧。它不一定适合每一个身处逆境努力想挣扎出来的人，但它却在我的人生中的的确确地帮助过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拉过我一把。
那就是逃避，就是自欺欺人。
别撇嘴。当太多的事情不能按照意志去执行，太多的想法无法转化为行动，甚至连自理都不能的时候，你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换在生病以前，谁要是用逃避、自欺欺人的方式对待生活，我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大道理拚命地讲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消极，多么没有朝气，甚至是多么堕落。
现在，变了，我愿意接受有助于分担痛苦的方式。
想想看，当你根本无法接受命运带给你的一切，无法相信你会是镜子中的那个形象，用逃避的方法拒绝心灵伤害，或者是尽可能地减少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真切地记得，有好几次，从医院回家后，习惯性地向卧室中的试衣镜前望一眼，我立马呆住了：那是谁？明明是青春的面庞，却布满忧虑和痛苦？一双大眼睛里为什么写满焦灼？她的心中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事情？
还有，你看，她的身子因为痛苦而变形，站不能站直，甚至还要依赖支撑才可以站稳。她的头向后背着，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外衣不协调地搭在身上，胳膊细细的，像十来岁的孩子；胸前的骨头明显地摆在那儿，好像是多出来的一块；膝盖上带着厚厚的护膝，因为病痛而不自然地弓着；腿瘦得像麻竿。
还有那张面庞，白白的，胖胖的，只是没有一丝血色。更反衬出身体的瘦弱。一脸的激素相，我自信地判断。
那是谁？我问自己，也问镜中的人儿。
足足有几分钟，才反应过来，那就是我，就是曾经的白云。那又怎么会是我呢？怎么会是那个被家人喊做疯丫头的白云呢？怎么会是那个做梦都爱在蓝天上飞翔的白云呢？不是，绝对不是的。
一屁股坐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打湿了衣服。绝对无法接受那个镜中的人儿就是我，就是现在别人眼中的我。
我想着，哭着；哭着，想着。
这个时候，所有的疼痛，所有的苦和累都变得不那么艰难了，只要上天能还我健康的体魄，还我青春的活力，还一个原本的我，什么都不怕了。
妈妈听到我的哭声，赶忙从厨房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儿太难受？我哭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指镜子。妈妈当即明白了。她擦擦手，摘掉围裙，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对我说：那有啥，别人怎么看都不重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样看待自己。镜中的人只是别人眼中的，只是一个人的外表、外壳，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根本不用太在心的。你以后的路还很长，老那样在乎别人的目光，受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妈妈轻轻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轻轻地对我说了许多的话。一颗心慢慢地平复下来。
妈妈第二天找来一张长长的挂历，选了其中我喜欢的一张贴在穿衣镜上。一边说：以后就不看镜子了。唉，人哪，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样的沟沟坎坎，谁都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大灾小难的，都得过。凡事都要往好处想，活着才有精气神。
妈妈走后，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
不看镜子时，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挺正常，心中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健康时的样子。如果自己觉得这样心情比较好的话，那就这样想吧，虽说正经受疾病的折磨，却还是渴望用一颗正常的心对待生活。
此后的好多年中，我几乎不看镜子。想想也是，如果不看镜子能减少一份刺激，能让内心得到一份暂时的平静，那为什么不呢。
跟一些朋友谈起这个话题时，她们的面部表情告诉我，很少人赞同此类说法。甚至有人直接问我，你不是已经走过来了吗？为什么非要说是逃避呢？
是的，如今的我，再也不会因为一看到镜中的自己就伤心得掉眼泪，不会再为自己的外在形象痛苦不堪了。但是，要知道，这是多年病床生活的磨砺换来的。
如今，我已经开始懂得欣赏自己，欣赏自己这份残缺的美，就像欣赏断臂的维纳斯。不过，心底里，仍是梦想着回到青春活力的状态，找回那个健康的白云。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3月19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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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求祢叫我转眼不看虚假，
又叫我在祢的道中生活。
——诗篇119：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