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1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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泻玉沁芳急就章


2022年全国甲卷作文题:


《红楼梦》写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有一个情节,为元妃(贾元春)省亲修建的大观园竣工后,众人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贾宝玉则觉得用“沁芳”更为新雅,贾政点头默许。“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也契合元妃省亲之事,蕴藉含蓄,思虑周全。


以上材料中,众人给匾额题名,或直接移用,或借鉴化用,或根据情境独创,产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这个现象也能在更广泛的领域给人以启示,引发深入思考。请你结合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经验,写一篇文章。


要求:选准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得泄露个人信息;不少于800字。




童年是多数人的黄金时代。虽然所谓童年,不过常常跟某个小地方有关:一座山,一条河,或者一个花园。比如鲁迅在绍兴老家的百草园,萧红在呼兰老家的后花园,以及曹雪芹在梦中老家的大观园。


曹先生表字“梦阮”,虽音近“梦园”,但他的初衷当然是以阮步兵自况。不过大观园中的确也有竹林,和他永志不忘的那些花儿。


人到中年的他深知,童年的乐园是确定地失去了,所以回忆才加倍甜美。尬跳《爱你》的中年男孩们未必不能明白曹氏的悲欣交集,因为他们不过是在以不同形象和样式遥相提醒世人:人类一切美好回忆,都来自对起初那个乐园的怀念。那是所有记忆的源头。


这种集体记忆,往往在感觉最敏锐的艺术家那里,能得到最细致详尽的刻画。被逐出乐园、流浪于大地的人类,虽然偶尔也会逞强地说“我们要在大地上意地栖居”,但他们灵魂深处忘不了的,始终是那回不去的故乡。于是对乐园的回望,成了所有伟大作品的基调与共识,那些带着能力的文字,都是《失乐园》的外传。即便在未蒙特殊启示的文学家那里也是如此,因为他们一样失去过。


四大名著都有“乐园”要素。水浒的中心是梁山,三国的起点是桃园。西游记更加明显:相比去西方极乐世界,猴子可能更想回花果山。


至于《石头记》,干脆就是一场“大观园”里的游园惊梦。


红楼梦有着显然的三层架构:“大观园”里各按其时,成为美好,怡红快绿,泻玉沁芳;而园外的“贾府”就让人皱眉,尽是些国贼禄蠹,死鱼眼睛;至于贾府之外的真实世界,则是地狱一般的混沌黑暗,人人英莲,个个冯渊。


“试才”一回,是少见的禄蠹与宝玉同框、珍珠共鱼眼一色的桥段。为着迎接君王之妻的复临,那场荣耀的省亲,童男童女与各色人等都在忐忑不安地预备。自诩书香门第的贾府,预备方面的头等大事便是效法亚当,给园中百物——比如亭子——命名。


本段出现的男子可分三类:贾政,宝玉,众帮闲。


如果说贾政能偏偏摘个“泻”字来整活,显明他是何等德不匹位以及贾家的终将大势已去,帮闲们从中二课本级别的《醉翁亭记》里挑选“翼然”和“泻玉”则不是水平不够,而是情商太高。他们的位置感很好,知道这个场合必须让二爷居C位。所以在老爷钦定了“还须偏于水”的指导方针后,就故意东拉西扯,乱抛出一些外围俗套,扮演好自己气氛组的工作,为宝玉的大招应援蓄力。


于是当公子终于众望所归地说出显然高大家一筹的“沁芳”二字时,老爷微颌,众人欢呼,皆大欢喜的局面一举酿成。


这一幕,极可能是红楼大梦中为数不多的史实,是人到蹉跎中年甚至可能已经沦为帮闲的曹雪芹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多年之后困居京郊的他之心境,或许正如张岱自撰的墓志铭所说: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仍在沁芳亭外的他,那时与父关系尚佳,至少还没被鞭挞。那时的他也已经遇着似曾相识的妹妹,并给将要同在园中的她做了许多的诗。


是的,“沁芳”二字怕不也是写给她的?后来她就是在这桥下葬了花。


所以单从艺术角度而言,这安排的确惊为天人。


制造艺术天才的方式并不复杂,无非便是:给他孤独,给他爱;给他痛苦,给他书。曹雪芹样样都有。


当然,在孤独与痛苦中既没有爱也没有书就沉默地死去的是大多数。然而若是没有那一位至高者的垂怜,天才们参悟的上限,只能是“一切成空”。若人类已经被罪恶囿于人间,那么无论东行西顾、北归南渡,结局都不会有太大不同。他们终究会发现那日光之下的另一半真相:梁山或招安都不能让人得自由;桃园或天下都不能让人得平安;花果山或雷音寺都不能让人得真理;大观园或狱神庙都不能让人复乐园。


如今这已然未然的世代,同样是个极度丰富又极度贫瘠、极度充满又极度空虚、极度自由又极度捆绑、极度安稳又极度危险的时代。你可以称这是不知如谁所愿的黄金时代,更可以说这是揭开封印之前的片刻静默。


我在梦中梦到过先生的梦。他在梦里的梦中飘飘渺渺地回忆着:


被弃前,我听说那西方的宝树,上结着长生果。可佛朗斯牙的教士却告诉爷爷,去那儿的路有火与剑把守……青埂峰下,僧道都说,眼泪成了海,债就还清了……是呵,妹妹近来哭得并不多,可见病是要好了……时候将到,念念的木石前盟,冷冷的金玉良缘,莫非都要入了太虚幻境?……可最后那册子上,是否真会并排写咱们的名字?……我真真儿地写过的女儿诔里确乎有“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的句子,可是为何梦见那沁芳闸下随水而逝的花儿时,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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