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母性之名
文|萨拉丹丹
2023年秋季“用心777”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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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乐高课,我在外面跟教育机构的负责人聊天,说到北大教授戴锦华在一档节目里表示,她每隔三天就庆幸自己没有做母亲,她爱母亲,赞美母亲,知道母亲的伟大,但不妨碍自己的选择——不做母亲。
负责人听了深感同意,“我同事每隔三天就抱怨,为什么我要选择做母亲?真不知道有多少母亲是这感觉……现在生育率低啊,三十大多的女孩都单着。”
“简直天下第一难就是做母亲,”我说,“而且,母亲还得具备一个功能——承担责备,孩子长大后所出的一切问题都要怪在我们头上……”
“你多享受做母亲啊,”她睁大眼睛,惊讶而真诚地说,“我一直觉得你很快乐啊!”
什么什么?我享受?我在心里打了一百个问号。
难道我脸上没有疲惫、无奈和不甘吗?没有“每三天说一次为什么当母亲”的不幸吗?
我的坏情绪没有藏在法令纹、川字纹、白发里?没在我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的腰围里?没在我壮得可以提五个大号超市购物袋外加一桶油的手臂里?没在我棉布长袍平底鞋里?……
统统没有吗?
她是个诚恳的女人。年过四十却少女感十足,她没生育,也不打算生育。少女感就是纸片人的即视感。少女象征着纯洁。少女感是女性追求的方向。多奇怪啊,现代的社会让女性生育,又让女性保持未曾生育的身材。比如,某位明星完全看不出怀孕,就会被大规模传颂,好像怀孕是件羞耻的事。
记得我怀妹妹时,朋友推荐我拍一套照片纪念。照片洗出来装成册,我欣赏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发了一张给不打算生育的表妹,说,还是生娃才能照出这样的照片吧!
她秒回:看不出哪好看,挺着个大肚子,美吗?
表妹回得干脆利落,这种干脆利落是她坚定的世界观决定的。她以前羡慕我三十岁时活得像二十岁,现在她果断把我划入丑的行列。大肚子不神圣吗?那将是一个神圣生命啊,我想起一首诗:
因为她生了五个孩子
她的肚子纵横交错着
火焰的小小舌头……
给她荣誉吧
给她荣誉吧,你们这些傻瓜
给她荣誉吧
怀孕已经不神圣了。在过往的年代,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村庄里,新母亲不跟陌生人接近,住在安静和令人心静的地方,她与婴儿的肉体靠得很近,心里很踏实,新婴儿的到来也会给她周围的人带来欢乐。为了庆祝她的新地位和威信,她穿上新衣服,接受新珠宝,起一个新名字,欢宴喜庆一番。在这样的社会中,少女从早年就学习做母亲,通常是通过像母亲一样照顾她们的兄弟姐妹。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引导女性进入母性的普遍做法在西方社会就已不再盛行了。
表妹是拒绝被引导进入母性的一员。孩子被她视为资源的流失和对生命种种快乐的一种拖累,不再被视为财产和欢乐。有基督教信仰的母亲会认为孩子是上帝所赐的产业,但她们生活在“孩子是拖累”的社会中,与“孩子是拖累”的女性看一样的电视节目,面临一样的竞争、教育、养老、医疗,所有的问题都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是很艰难的,要怎样活出欢乐?
如果说有一块生命画布叫做“女性”,这块画布上有母亲、姐妹、妻子、女儿各自的图案,那么母亲的图案应该是碾压了其他图案。母性的特征是完全舍已,牺牲不计代价。
一个特需儿母亲的生命画布则是没有其他图案了。我看着“母亲”在画布上扩大,我纠结过去(怎么造成的孩子有问题),打拼现在,焦虑未来,所有的时空都被母亲这一身份占满。
母亲是中性的。母亲终究成了雌雄同体。有一天女儿画了一幅画,三个镜头画出女人的一生:出生了,长大了,变老了。
这就是女人的一生?这将是我的一生?把孩子养大,把自己变老。就这么简单?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其他”指什么?我想可能指男人在做的事吧。如果我曾经“寻找自我”是以一个“人”来追问,那么现在,我是以一个“女人”来追问。
女人的本体价值是什么?女人应该越像男人越好吗?难道男人比女人优越吗?早期教父耶柔米说过,“由于女人是为了生育和儿女而设的,因此她有别于男人,正如身体有别于灵魂。但是当她愿意服侍基督多过世界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女人,而会被称为男人了”,这位教父合理化了性别歧视,我不相信他这个观点。使女人消失是不正确的。
我以前从没以一个女人的立场思考过问题。年少时我听父亲的话,嫁人了,我顺服丈夫,现在我用生命服侍儿子,看着这么不“女权主义”呢。作为有信仰的特需儿母亲,谈女性主义真是让人胆怯的事,好像一思考这样的问题就是在反抗什么,甚至今天晚饭都不做,明天就抛夫弃子追求自我似的。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当女人为女人争取作为人的权利时她们争取的是什么。
达罗米勒说他的《养育万民——重建女性尊严并建立健康的文化》一书,目标读者中有一类是女权运动者,包括第一波女权运动者(母性女权主义者渴望理解她们作为家庭主妇与母亲的召命),第二波女权运动者(现代的女权运动者有一个折磨人的疑惑,因为或许她们是被骗了,她们相信身为人母是一件坏事,而女人的价值是在职场中找到的),第三波女权运动者(这些后现代的女权运动者已接纳雌雄同体论中无性别的假象,而渴望现实中也有)。我自己对号入座,我倾向于第一波,表妹是第二波,哈佛大学有位诗歌评论家是第三波的一员。
我觉得非信仰的人群中大部分女性在心中倾向于第二波吧,在职场中找到价值。在信仰人群中,有些女性以生养众多为目标,母亲是她们的呼召。无论有无信仰,母亲都是一生的责任。
我试过什么都不做(不写作,不教学,不读那么多书),就洗衣做饭打扫整理家务,360度围着两个孩子和丈夫转,看书就是特殊教育,除此之外均不涉猎,最多加上照顾老人的知识。不过没多久,我觉得自己有点枯萎,后来老师说母亲是责任,你也有个人的呼召。于是,我又开始写作。
不需要一间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写。写作的时候我与母亲这个身份拉开了一点距离,像是抽身出来,不但得以喘息,还有了机会观察她。在那一时刻我觉得我终于在女性的画布上画上了些其他图案。
我在一位澳洲女性主义作家的作品里看到男性从来不逛街购物,描写得有趣,她说,如果你爱他,就不要带他去逛街。哦,原来我是这么爱我丈夫——我从来不跟他一起逛街。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不逛街的男人,全世界的男人都不怎么享受逛呀逛。我还以为要改造他、驯服他,让他学会逛街购物呢。我这么不了解普通男人吗?也许是的。
养育以勒的这十二年时间,我几乎不了解非信仰群体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或者说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和女人的现状我都不了解。有天看到《完整的女人》中的话“妻子老是觉得自己有错,而丈夫永远正确”,我还以为这是阿斯伯格家庭,其实这就是普通家庭。难怪老师常提醒我说,即使不是阿斯伯格也会有同样的问题。“……她作为他孩子的母亲并没有权力坚持要他衣着讲究一些并放明白一点,做一个丈夫和父亲,而不是男朋友”,对啊,这正是我想说的。我竟不知道这是普遍状况。
并非不知道。有位朋友曾发给我这方面的文章,我总是觉得信仰可以解决一切,她们只要有信仰就可以了。然而我的方法,祷告,对她们来说只是神话。
“因为母亲是那一大批护理员中唯一不拿薪水的人。一个不顾一切想要解除孩子痛苦和内心沮丧的母亲需要高级医疗研究所需要的所有技能。她会拿出冠军购物者的劲头,把世界像篦头发那样篦一遍,寻找专家和专业治疗,为的是让孩子有最好的机会过上正常生活。她会专门集资,带着全家到佛罗里达、匈牙利或新西兰去寻找最好的护理。”
——《完整的女人》
并不是只有有信仰的母亲才这样做,这段文字里是所有的母亲。我知道这段话也适用于你们身上,只是地点换一下。你想过吗,也许在匈牙利有一位与我们一样的母亲在奋斗,也许是新西兰。全天下有特殊儿的母亲都是如此。
我忽然看见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半,女性。她们从前在我的视线里并不存在。她们在世界各地做着你我在做的事。我又知道了世界各地的女性历史,对她们产生了兴趣,她们在不同的宗教影响下,有着不同的经历,有些使我不忍直视。有一些女性的重担和命运使我内心充满了想要去爱的力量,想要为她们呐喊的力量。
原以为陷在自己苦难里的我不会再有力气去关注别人,但是,不!我却从同为母亲的她们身上生长出了力量。我知道这力量来自于上帝,当你要去爱他所爱的人时,你就会长出力量。待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苦难面前,我觉得我承担得起了。
如果不做母亲,我也许不会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女性。孩子使我们忍受苦难的能力加宽加深,也使我们的眼光加宽加深。当我看到孩子熟睡的脸,我想起阿甘,终有一天我会先放手这个世界,他再也不用喊妈妈,我卸下母亲的重担,这世界的担子会落在他的肩头,他担得起吗?谁来替他担呢?
有一个人对全世界说过一句话,“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他会为我担起以勒的担子吗?如果真的能,那么机构负责人的那句话就是对的,她会从我的脸上看到做母亲的喜乐。
END
萨拉丹丹:用心生活特约作者。就职于哈尔滨市文联创作研究部。出版长篇小说《短道》及文艺评论。短篇小说,散文获第二届创世纪文学奖短篇佳作奖、散文优胜奖。育有一子一女,尝试用各种文学形式来书写养育之路。相信生活就是我们的诗和祭坛。
作者介绍
对孩子的苦心,对家庭的细心,对配偶的耐心,对关系的存心——生活,其实就是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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