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医院的复杂感情
撒拉
现在，每次从医院经过，远远地，医院里特有的味道就会刺入鼻孔，让我一瞬间又惊惧地回忆起多次与医院打交道的情景。家人朋友常说我太敏感，我苦笑着说，可能是医院的味道已渗入我记忆的每一个细胞了吧，要不怎么会出现这种条件反射的情况呢。
即使今天，即使在远离医院的环境中，只消闭目一想，医院里特有的味道就会把我从头到脚慢慢地包围起来，整个人也仿佛又回到了与病魔打交道的日日夜夜。
可以这么说吧，上个世纪的1989—1997年间，我的生活场景几乎就是在医院和家庭之间调换一下位置而已，生活的内容也几乎全是清一色的打针、吃药。那几年里，医院是除了家以外呆得时间最长、最多的地方，医护人员也是我除了家人之外接触最多的群体。
八年多的时间，我生活的天地缩小得只剩下家庭和医院了。
在医院里，我把自己丢了。从小到大被叫惯的白云二字很少使用，我成了一张床的编号、一个符号、一个数字、一个代码。我经常这样被医护人员不停地呼来喊去：内二五床或是302房间二床等等诸如此类的称呼。
刚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呢，医院已经形成这样的习惯了。时间一长，如果偶尔有人在医院里猛地喊一声白云，我可能都反应不过来。
我找不到自己了。我被抛弃在了生活之外，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空和大地。新结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多半是清一色的医护人员或看病求医的病友，这也可以说是特殊的生活环境决定的吧。
时至今日，医院里的朋友也会时不时地来访，几米以外我都能凭直觉识别出她们身上携带的那股特有的味道。
对于医护人员，常有一种复杂的感情。爱他们，在经受病痛折磨时，渴盼着他们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奇迹般地康复。又有点不识相地“怨恨”他们，所有的病床生活总是和他们那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耐心在对他们的期望中一点点地破灭。
八年多的光阴给予我的除了病痛还是病痛。
很想同医务界人士探讨一番：医院里的治疗措施为何总是痛苦加痛苦型的？为什么患者在忍受病痛折磨、心灵损伤的同时还必须忍受治疗上的痛苦？难道非得多一层的痛苦才叫治疗？为什么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患者的痛苦？让患者的身心少受一点折磨，轻松一点儿接受治疗？
刚开始接受针灸治疗时，曾出现过几次晕针的现象。扎针的痛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却是因为治疗而带来的心理畏惧，这二者结合起来就更加剧了实际治疗的痛苦。刚开始接受火罐治疗时，刚开始接受放血治疗时，都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虽说最终都坚持下来了，却感觉自己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刑罚。
那时候，身上到处是治疗时留下的点点斑痕。手背上、胳膊上是一个个清晰可见的静脉注射后留下的针眼，瘦弱的臀部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肌肉注射后留下的针眼，膝盖和各个关节上到处是各种物理治疗时留下的变了颜色的印记。几乎每一块治疗的肌肉都已失去了应有的弹性，甚至用手摸一下都很痛。护士小姐每次给我扎针、打针、治疗时都要选择好半天部位，实在找不到一块可以让她们看起来可放心大胆扎下去的地方了。
医生和护士们曾多次建议父母用热毛巾、土豆片等敷在患处，好消解一下发硬的肌肉，好让我继续与病魔战斗。还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经过多次试验，这类效果并不是太好。好多次，酒精一擦在肌肉上，就会条件反射般地紧张，肌肉也条件反射般地发紧。
那几年所做的梦，也几乎全是清一色的恶梦，梦里也几乎全是清一色地被人追赶，与人撕打的场景。各种恶魔是那时梦中的常客，它们狰狞的面目让我每次醒来都心有余悸。
还有一类常客就是医护人员，在梦中，他们揪住我让我接受各种各样痛苦的治疗。写到这里，心里觉得很对不起那些要帮我战胜病魔的白衣天使们，那段日子里，医护人员和恶魔混在一起，成为我梦中争战的对象。
有关那几年的记忆对于我来说也几乎全是黑白的颜色，黑幕一样的背景和惨白惨白的医院。
黑暗在那几年是那么地明显。哪怕在灿烂的阳光下，很多时候，也会感觉自己生活在漆黑的夜里。病痛的折磨让我看不到希望，心中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一点儿亮光。
至于记忆中另一类惨白惨白的背景，完全是病床生活环境决定的。白色的医院环境，穿着洁白工作服的医护人员，还有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一切物品，几乎全是白色的。偶尔一丝别样的颜色，在如此强大的白色汪洋中也无可奈何地消融其间了。
如今大都市新建的医院，外观样式越来越新颖，风格也越来越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白色。望一眼，依然能从这漂亮、迷人的外表中看得出这些建筑作为医院特有的基调，在我眼中，仍能看到一片苍茫的白。
医学上解释白色有安神静脑的作用，可以让痛苦烦躁的患者平心静气地接受治疗，心底却不敢完全苟同。以我的体验，总觉得在单一白色的环境中待得太久，丧失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活力，还有对于未来的梦想。
医院，多少患病的人们梦想着恢复健康的地方。和所有进入这个地方的人一样，我也曾热烈地期盼过，总认为这里有一股神奇的起死回生的力量，能让所有的患者都能梦想成真。
几年的事实却告诉我，医院并不是万能的地方。有一些病情医院总能很快地治愈，还你一个灿烂的笑脸。还有相当一部分疾病是医院无法治愈的，很多疾病的治疗仍是需要等待奇迹的出现，甚至最终也可能一无所获。这是医学的局限。
医学在发展，疾病也在发展，甚至以更快的速度在发展。这是人类面临的事实。几十年前的肺病简直就是不治之症，如今已可以比较容易地治疗了。而如今，新冒出来的艾滋病等却是以前根本没有听说过的。
无论医学发展得多快，总会冒出许多新的疾病，总有许多不能治疗的疾病横挡在人们的面前。那时候就想，也许再聪明的人类在造物主面前也永远都是个婴儿吧。
如果医学能解决所有的病患，还有什么生老病死？地球上如何能容纳得下如此多的生命个体，新降生的生命还怎么会有生存的空间？如此一想倒也释然。
我身体至今未完全康复不知道是医学的失败，还是上帝故意留给我的一些迷茫和悬念，让我去思考、去追寻、去用一双仍然充满童真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让年少时狂妄无知的我知道自己的渺小。
也许，坦然地面对病魔，坦然地接受治疗，尽可能地减少痛苦，积极乐观地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就是战胜病痛的最好方法。朋友们，你同意吗？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4月24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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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所盼望的迟延未得，令人心忧，
所愿意的临到，却是生命树。
—— 箴言13：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