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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本圣经语文学研读札记》之九:两读字“更”

话说旧时有位官员到一地履新,见一简陋的戏场名为“人俗戏院”,认为其名不雅,勒令整改,否则不能再演出。走时还说,总要以移风易俗,戒饬伤风败德之事为要。过了几天,他再到戏场一看,名字倒是改了,换为“更俗戏院”。气得他当场发作:“人俗”已是不雅,岂能“更俗”!于是戏院被折腾得够呛,看来中国碰到不学有术的、小学生一样的官员并不自今日始。


其实“人俗”并不是“俗人”,就是民间习俗、社会风气之意,作为底层老百姓演近乎坝坝戏的简陋场所,已算得上雅致。而“更俗”也不是更加俗气,而是遵照官员移风易俗的命令,因为“更俗”用的正是“更”字作为改变、改换的基本义——所谓基本义就是使用得比较频繁的意思,并非字的本义;但若从使用频率上讲,“更”字作为副词“越加”的用处倒是可能比作为改变、改换的“更”字之字义更多。所谓“更俗戏院”就是移风易俗的戏院,用雍正的说法叫“大义觉迷录”,拿现在的说法就是走进新时代。状元、著名实业家张謇就曾在清末的南通办了一家“更俗剧场”的新旧演戏场所——他曾请梅兰芳、欧阳予倩来演出,还为此名额一间“梅欧阁”,引动很多人题鼓吹——起了一定的传播新旧文化的作用,似乎此名南通至今仍还在用,只不过是稍更易为“更俗剧院”而已。


从语文学的角度来看,弄懂一个字的本义相当重要,因为这是探源溯流的做法。关于“更”字的本义,有些不同的看法,值得认真地引述。而本义与字的形音义都有关系,其中特别是构形与文献佐证(书证)两方面是研究一个字本义的重要证据。至于研究字的本义为何重要,以后得便专文再说,单是对中小学语文教学——对多义词、形近字(词)、近义词等方面的辨析,以及词语积累和阅读教学都有不小的帮助——都有着不可缺少的重要意义。所以,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了解字的本义,都有相当的必要性。


开宗明义地说,关于“更”字的本义,就我眼目所见,有四种说法,其说法都源于甲骨文与金文里的“更”字之字形。但字形义不一定是本义,不过字形义对本义影响相当大。除了字形义外,若是有最早使用的书证,便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找出该字的本义来。甲骨文与金文各有四种形状,大同小异。简单地说,更字为形声字,甲骨文“更”字形状,上部为“丙”,下部为“”,文字学家于省吾认为像手握马鞭形状,所以在他看来“鞭”才是更字的本义(《甲骨文字释林.释更》)。左民安在其影响很广的《细说汉字》一书中也认同这个观点,认为“鞭”字才是“更”字的本义,只不过其义早被“鞭”字所代替。但问题在于,他们所说的只是在字形之间的互证,并没看到更作鞭子、鞭打、驱赶等义的书证用例。


其次便是学者张世超等主编撰的《金文形义通解》认为,其中金文上面是“二丙”相连,是古代一种前后相续的车制,二马在前,二马在后,两制相对,而下面的“字则有驱赶之意。但也省而从者,其更续前行之意就尤为明显。因此他们认为”字本义应为相继、连续、交替。他们还举了《国语》、《左传》、《史记》中的例证,如《国语.晋语》四:“姓利相更,成而不迁”。韦注:更,续也。再有学者张标认为“更”字是手持器械作治事状,“战国时从攴丙声为主流结构,从又丙声的也不少,有的增加了构件口。隶变使其形声结构被破坏,变成一个记号字更。本义是更改。”(李学勤主编《字源》P254,天津古籍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而第四种说法,则出自张建铭、张婉如所说。首先他们一反许慎“更”为形声字的说法,认为是会意字。“更当为古代报时之事。甲骨文象持卜击丙之形,丙古音读如邦,今北方人言梆子,木制,中有凹槽,古为报时之物。古人击之以报时也。会意。”(张建铭、张婉如著《汉字字根:<说文解字>声母字语源义考释》P443,山东友谊出版社2010年版)。上面四种似有不同,但有相同之处,就是“这个构件所表达的意义是清楚的,无论是驱赶马、赶车、打更、或者做其它事(治事),都少不了这个构件所得的动作。最大的区别在上面的“丙”或者“双丙”如何解释不能达成一致。一言以蔽之,张标所谓手持器械(或鞭子)治事虽属笼统,却可能对解释“更”字的本义,有比较具体的帮助。


为何说有具体的帮助呢?那就是既然手持何“丙”,做何事不清楚,而不确定本意,那就是说从字形之解释出现了不能达成一致的情形。既不能从字形之解析来一锤定音,那么就有必要参照其书证,前述释“更”字为相继、连续、交替义的书证早至战国时代,而张建铭所举作报时用之“更”,其所引书证出自《颜氏家训.书证篇》——其所引“更”字义为报时之器,来自《正字通》:“又因时变易,漏刻曰更”——“或问,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训?答曰,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正字通》无论是署张自烈撰还是廖文英撰,都只是明末清初的作品,其解或有来历,但“漏刻曰更”的说法,作为“更”本义来源,于古无据,而所引颜之推《颜氏家训》的书证,也晚到南北朝时期。


换言之,上面四种从字形辨析的角度来看,各有各的道理,不能彼此说服,但也都合于用以击“丙”之意,只是于省吾、张标之说,似无书证,而张世超等、张建铭等的两种说法,皆有书证,而前者早于后者,那么从这样看来,相继、连续或作为“更”的本义,更为合情理。至少从目前字之构形分析与书证,二者之较能服人的角度,或可聊备一说。正是在此基础上,“更”字作为时间量词,或由相继、连续引申而来,从而也得出上引颜之推“经历”之意,而此意早在《韩非子》中就有更日久则干而椽燥的例证。


既然如此,为何像《辞源》、《汉字源流精解字典》这样讲字词源流的词典,都将更改、改变、调换、改正当作“更”字的第一义项列在最前面呢?其情形大约有三:一是汉字权威许慎《说文解字》说“更,改也”。许当然是权威不假,但他由于没有看到甲骨文“更”字的形状,或只看通过小篆来审订——许慎多以字形审义为主——故出现将“更”字引申义当作本义的情形。再者,“更”字作为“改正”、“改变”、“改换”、“调换”的例证不少,且也可寻找到《国语》作书证的例子。但对字形之辨析要么出自小篆,要么付诸阙如,总是让人无法依从。最后,《说文》不仅说“更者,改也”(《吕览.似顺》“必数更”,高诱注“更,革也”),而且还说“改者,更也”,而《广韵.麦韵》有“革,改也”之说,所以“更、改、革”三者可以互训,皆有改变、改换之意。从以上三点来看,这就难免使人们把“改正”、“改变”当成是“更”的本义。但问题在于,从字形与书证的搭配整合上来看,还是“相继”、“连续”、“替换”作为本义,能满足这两个条件。


对于“更”字的义项建立,我认为《辞源》(1990年版)所列算是要言不烦,但也有缺项漏列之事,如缺“更”为姓之义项,亦缺“报偿”、“抵偿”之义项,如《史记.货殖列传》里所说:“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而《广雅.释言》里正好有“更,偿也”的释义。《辞源》首先将“更”分成读平声gēng“更”和去声(gèng“更”,而且较有意思的是通过义项罗列,发觉前者均是实词,后者均为副词,也就是虚词——副词一般视作虚词,但亦有争论,与语助、连词、介词相比,副词有可能比较“实”,意义虽虚化,但有句法功能——这就使得读者对“更”字的掌握变得比较容易。


《辞源》之“更”(gēng义项有六,分别是(1)改正;(2)易换、替代;(3)连续、交替;(4)经过、经历;(5)秦汉力役名;(6)古时夜间计时单位。而“更”(gèng之义项有三,(1)再,又;(2)愈加;(3)反、却,共同的都是副词。正因为“更”字本义为“连续”、“交替”的意思,而这个义项里的解释就包含着一种“反训”的因子,故徐世荣在《古汉语反训集释》里第252字列“更
”字时,其题即为“【更】,改也。(又)继也。”(P103,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这说明,他也是将改正、改变、改换当作“更”字的本义,而把相继、连续当作其引申义的。如按我前面所推出的“相继”、“连续”为本义的结论,其题应反列为是。继续就不改变,改变就不再继续,这当然是相反的意思,但二意也包蕴在一起,有相反相成之意。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更训改,亦训继,不改为继,改之亦为继。”段说“改之亦为继”,其意是说,改变也是在前面的基础上改变,故改也是继。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若本义为“相继”、“连续”,可能更为恰切地阐释“更”意之引申与变迁。


但徐世荣在“更”字条目下所加的一条按语,却是我不能同意的:“今继续义读去声(gèng),如王之涣诗‘更上一层楼。’”(P104)因前面的“相继”、“连续”已读着平声,今此字读去声,当视为实词“继续”虚化为副词后的“再、又”之义,更为恰切。这就涉及到为何“更”字作为副词都读去声,而作为实词都读平声的问题。因为汉语没有像英语一样通过时态变化来表达其意的传统,而同一字表达意思的变化以及不同的意思,其中最主要的办法,就是变声调或者破读。而在这一点上诚如我上面所说,《辞源》在释“更”字将其实词义读平声,副词义读去声的做法,真是简洁且又合理。


但问题是《辞源》在副词类所列三种义项,它是如何从实词虚化而成副词的这个路径,格于其体列,不可能说得明白。而以研究实词虚化自任的专书——赵载华所著《古汉语实词虚化源流考》,对“更”字做了一定的分说,但依旧有未惬意处,因为他只说到以下两点,至于三、四点根本未提及(P25,文心出版社1999年版)。一是持续进行,而虚化为“再,又”,除前举王之涣诗外,尚有“晋不更举矣”(《左传.僖公五年》)。二是改变持续进行就有愈加之意,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三是继续到一定地步,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了,就有“反、却”之意。“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史记.郭解传》)而持续变换、交替还会出现例外的情形,故有“另外”之意。如“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史记.伍子胥列传》)


至于说和合本里与“更”字有关的例证,有294例。我将其用平声gēng和去声(gèng)分成两类,就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罄尽在和合本里的读法。读平声者如下:更改(12例)、更换(10例)、更新(4例)、四(几)更天(3例)、晨更(2例)、夜更(2例)、一(三)更(2例)、更次(1例)、交更(1例)、更变(1例),共38例。而读去声者如下:更大(31例)、更多(25例)、更甚(19例)、更加(18例)、更重(16例)、更是(16例)、更美(15例)、更有(14例)、更快(8例)、更强(6例)、更好(6例)、更可(畏惧、怜等、6例)、更当(4例)、更高(3例)、更蒙(2例)、更尊荣(2例)、更硬(2例)、更明白(2例)、更恶(2例)、更深(1例),共198例。


从以上例证,可以得出一些初步的结论。一是在和合本里“更”字作为副词义的使用频率远超过作为实词义使用的频率,这与整个汉语社会里的使用频率,是正相关的。二是作副词使用的“更”字全是“愈加”、“越发”之意,而“又、再、反、却、另外”等意思则没有。而这些例证出现一定的规律,如“比……更”(21例)、(何况)……岂不更(10例),前者如“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约21:15)、“施比受更为有福”(徒20:35);后者则有“你们虽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东西给儿女,何况你们在天上的父,岂不更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吗?”(7:11)三是作为读平声的、在和合本里出现的实词“更”,其出现的义项也比较单一,但多于作为副词“更”的唯一义项。更改、更换之意较多,计有27例(含更新4例,更变1例),而作为旧时时间计量单位的“更”,共11例。“那没有更变、不敬畏神的人,从太古常存的神必听见而苦待他。”(55:19)这“更变”其实就是“变更”、改变的意思,只是“更变”相对比较生僻一些。而令人欣慰的是,在“膏”、“槛”字的注音偶有错误的《英中拚音圣经》(香港基督智慧社2020年版),这次在我认为“更”字的读音会出错的地方,完全正确。


但尚有些值得注意之处,必须观察词汇所处的语境。比如“更(gèng”在和合本里与大多数境况下,都读去声。但如唐代诗人刘方平《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或者如“更深人静,他仍在研究学问”,那么这个“更深”要读平声,这二者都是指夜已很深。这个“更”字与几更天、一更、更次、交更、晨更都是同样的意思。像这种情形,比如不曾在和合本里出现过的“更香”,也是要看语境来确定其读音的。一般说来读去声,但若是有这样的句子“更香燃了一支又一支,他们仍在打牌”,那就要读平声。古时按打更时间特制的线香,燃完一支刚好一个更次,谓之“更香”。而“更次”里的“更”,在和合本里是指按时间变更的秩序,来更换看守羊群的牧羊人:“在伯利恒之野地里有牧羊的人,夜间按着更次看守羊群”(2:8但如下面的句子,“今命臣更次於外,为有司之以班命事也,无乃违乎!”(《国语.周语上》)此处的“更次”则是只改变住处,迁居。但此处“更次”与如上“更次”读音则完全相同。


同样关于和合本中“更新”里的“更”字都读平声,不表明所有的地方都读平声,如“他将衣服稍微清洗,看上去显得比以前更新了”,就应该读去声。有人或有疑问,为何“更新”要读平声,比如“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启21:5)一句,除了吕振中译本将“更新”译作“彻底创新”外,无论文理、思高、当代、现代、新译、合修诸本,均译作“更新”。而KJVI make all things new)与NIVI making everything new),基本相同,后者更体现正在持续更新,而丝毫没有作为副词之“更”新之意。


2022年12月2日至4日写就,12月5日改定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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