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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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林世钰 |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摄影:王丽娜

辛丑腊月,命运的巨手往我池塘里砸了两块大石头,溅起惊天浪花。过去一周,我的人生经历了两件大事:小叔猝死;父亲手术。

56岁的小叔是在北京时间1月14日走的。那天早上送完女儿回家后,我打开手机,赫然看到哥哥的留言:小叔今天去爬刘公岩,可能心脏病突发,人在山上就没了,救援队正在想办法把他抬下山。

惊得手机差点掉地。在我印象中,身为体育老师的小叔一向身体壮硕,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没了呢?!

和哥哥通了话。他说今天老家天气奇冷,还下着小雨。小叔和朋友去登山,然后就倒在山上了。他爬的是野山,没有路,而且极陡,十几个救援队队员花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无法把他抬下来。最后只好在小叔的身上拴了一根绳子,从悬崖上缒下来。

“太惨了。”哥哥在电话那头唏嘘不已。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那个长得像“康师傅”、始终笑眯眯的小叔,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着,像村口那棵古老的槭树。叶子可能会变黄、飘零河面,但树干永远挺拔,怎么一下子就轰然倒地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

小叔其实是我的堂叔,但是他和我父亲的关系很近,总是称父亲为“二哥”(我伯伯是大哥),所以在我和哥哥弟弟的心里,他与亲叔叔无异。

他出生那年,大奶奶已经44岁,大爷爷60岁。听母亲说,小叔出生前,大奶奶梦到一个仙人告诉她,孩子出生后要叫“大可”。后来大奶奶找村里的算命先生解梦,他说小叔的名字里要包含“奇”字。小叔出生后,取名为“林武奇”。

他长大后,村里的孩子都叫他“武林传奇”。果然人如其名,小叔从小就非常淘气,爬高爬低,赶鸡吓鸭,没少挨骂和挨打。11岁那年,他的母亲,我55岁的大奶奶突然去世。

听母亲说,当天大奶奶左腿上放着两岁的我,右腿上放着我的堂弟,坐在我家灶旁烤火。放下孩子回到隔壁厨房后,伯母扶着灶沿缓缓倒地。我奶奶见状,赶紧把她扶到了房间。

三天后,伯母就走了。那天是除夕,在一片哀乐和啼哭中,我的第二个堂弟挣扎着出世了。

听母亲说,伯母下葬后的那个月,我每天夜里都会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床的内侧挤我。根据我的描述,是伯母无疑。母亲说,可能伯母生前很喜欢我,所以走了以后还回来看我。

由于我的伯伯(小叔的哥哥)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家境贫穷,无力负担小叔的学费,1980年,我父亲带着14岁的小叔,去厦门投奔我的姑姑,小叔唯一的姐姐。当时姑姑在厦门火车站工作,经济状况稍微好点。

父亲回忆,小叔性格非常好动。当时老家去厦门要转车,他去买车票,让小叔在原地等候,买完票回来一看,小叔不见了!父亲吓出一身冷汗,到处找他。找到后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让他乱跑,小叔却拼命想挣脱。

“如果是我的孩子,当时非揍他一顿不可。”回忆起四十几年前那个淘气的弟弟,父亲含泪微笑。

后来小叔考体校差了几分。由于我爷爷是马来西亚归国华侨,办了一个归侨证,第二代近亲属考试可以凭此加分。小叔凭着加分考上了体校,毕业后回到我家乡一所中学教体育。

林世钰 |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家乡的旧街。(摄影:林世钰)

在我记忆中,小叔个头不高,但是身体很壮实。每次见到他,他都穿着有白边的运动裤,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家乡的街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他们从来不欺负妇孺和老人,相反,对村里老人尊敬有加。记忆中,他经常带着朋友来我家看望爷爷奶奶,一坐就是半天。他对爷爷很恭敬,不管爷爷说什么,他总是笑眯眯地说:对,对。

我放学回家看到他,就开心地喊一声“小叔”,他总是笑着问:“最近考试考几分?”然后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们的小钰越来越漂亮了。”当时我是两家唯一的女孩,所以集万千宠爱在一身。

小叔尚武,讲义气,经常帮朋友两肋插刀。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在我家乡的江湖上颇有名气。曾经,小叔未动一根指头,仅凭着他在江湖上的名气,无形中就庇护了我。

我中学六年都是在县城一中住校。有段时间,经常有社会上的小流氓跑到学校调戏女生,让人惴惴不安。1988年,我上初二。某个午后,我在操场上行走,迎面过来两个痞里痞气的小流氓,他们走到我跟前,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吓得大叫,然后拼命往教学楼里跑。直至跑到一个有人的教室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时我气不过,跑到保卫科报告此事。人高马大的保卫科老师下楼,找到那两个小流氓,把他们狠狠训了一顿,并把他们赶出校园。

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当时那两个小流氓惦记上我了,好几次到学校来找我,想教训我一顿。巧的是,隔壁班一个男生恰好认识那两个小流氓,通过他们的描述,知道他们找的女孩是我,于是告诉他们我是林武奇的侄女,我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听父亲说,当时小叔血气方刚,在社会上很多打群架的场合都能见到他。但是每次只要见到父亲,他就讪讪喊声“二哥”,然后低下头。为此,父亲有点得意地说,你小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

长大后,我才知道小叔怕父亲的原因是,父亲比他还刚,还不怕死。

父亲30多岁时,和几个同事乘公共汽车去外地出差。车上,几个流氓调戏一个女孩,其他人都低头或者望向窗外,若无其事,只有父亲忍无可忍,冲上前去阻止他们。最后,流氓让司机停车,拉父亲下车,准备把父亲暴打一顿。父亲亦捡起地上的石头,准备战斗。滑稽的是,因为父亲长相酷似本地一个黑社会头目,那群流氓不敢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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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林家祠堂。(摄影:林世钰)

听说小叔在体校读书时练过武功,身手不错,但是我没有亲眼见过。只记得他来我家看望爷爷奶奶时,喜欢在我家的厅堂上放一条板凳,然后跳过来,跳过去,身手矫健,极其潇洒。在朋友的一片喝彩声中,小叔找来一个更高的板凳,然后又来回跳跃。惊得爷爷总是叮咛:小心点!

1991年,我读高二,小叔结婚了。新娘是他所任教的学校会计的小女儿,十分貌美。听说小叔经常帮未来的丈母娘喂鸡,被她看上了,所以就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他。因为喂鸡抱得美人归,小叔羡煞了许多人。

婚礼当晚,小叔在楼下的食堂陪他一众狐朋狗友喝酒,喧哗声和划拳声震天。我则负责上楼陪新娘。

小叔的新房喜气洋洋,被子上的红花绿朵朵非常扎眼。我有点局促不安,不知道该和这个崭新的婶婶说点什么。当时我性格比较内向,而且婶婶是从福州来的,全身上下透出的洋气和些许傲气都让我自惭形秽。我一会儿抬头看墙上的钟,一会儿低头看自己的袜子,盼望小叔早点回来。

夜很深了,小叔才踉踉跄跄回来,身上酒气熏天。而婶婶已经疲惫地靠在床头睡着了。他看我还在房里,惊了一下,然后感动地说:“你陪了这么久?赶紧去睡觉吧。”

我像个被君王大赦的罪犯,赶紧叽里呱啦滚下楼。

1993年寒假,我回家过年。一天,我在河边狭窄的公路上骑车。当时家乡的小河边没有护栏,光秃秃的。突然,一辆迎面而来的拖拉机冲向我,我来不及躲闪,就被撞进了河里。乡亲把我捞上来,我的左膝盖被撞伤,无法走路,只好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林世钰 |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家乡的河流。(摄影:林世钰 )

当时小叔正好在我家里,他听说后,和我爸妈旋风般赶过来了。小叔一看我的情形,冲过去一把抓住司机的衣领,大吼:“她是我们两家唯一的女孩,你怎么能把她撞成这样!”司机吓傻了,只是嗫喏着“不好意思”。


因为肇事司机家里太穷了,父母也不想逼他付医疗费。他后来往我家送了一盒麦乳精和一只活鸡,此事就算了结了。我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才返校。从此,左膝盖落下病根,一到阴雨天就酸疼。

小叔走的那天,新泽西也是阴天,我的左膝盖又隐隐作痛。它似乎是一个提醒,让我想起1993年冬天,小叔那张夹杂着心疼、着急和愤怒表情的脸。

后来我辗转武汉、厦门和北京上学与工作,与小叔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但是有一次见面让我印象深刻。大约是2009年夏天,当时我还在国内工作。我们一家回老家探亲,顺便去看小叔。

小叔的学校在我外婆家,一个很美丽的古镇。宽阔的大河上,横跨着一条始建于北宋的廊桥。小叔任教的中学坐落在一个山头上。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备了一桌饭菜。

我们正在聊天的时候,女儿突然大叫一声:“蛇!”我们扭头一看,一条褐色的蛇正从墙根蜿蜒而过。小叔操起屋后一根竹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扑向那条蛇。蛇估计被小叔的气势吓傻了,全身发软。小叔把蛇打死后,立即煮出一锅美味的汤。

一开始,我看着被剥了蛇皮的蛇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愣是不敢下口。小叔看我畏畏缩缩的样子,大笑,然后故意夹了一段蛇肉送嘴里送,大呼“好吃”。我壮了壮胆,也夹了一块。嗯,确实不错。

那次见面后,女儿对小叔打蛇一幕很深,说他长得很像“康师傅”,所以一直叫他“康师傅叔公”。

2018年夏天,我回京为美国华仁协会举办了一场慈善活动,给中国艾滋孤儿筹款。当时协会刚在福州马尾弄了一个办公室,我和协会魏主席一起过去收拾。

小叔之前几年就在马尾开了一家公司,专门为福州的公路和高速路提供绿化的树苗,生意红火。他听说我到马尾了,专门开车接我和魏主席去吃海鲜大餐。

几年不见,叔叔略略有点发福,头发没有原来浓密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是笑容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温暖。

到了酒店,他点了一大桌子海鲜,然后拼命往我盘里夹菜。似乎要把我们几年不见的空白,都一并填补。

我不知道,那时候,厄运已经在背后冷笑着,伺机扑向小叔。

2019年11月,我回国看望父母,听说小叔的公司因为增值税发票的事,遭到税务部门的检查。在家乡逗留期间,我和小叔见了一面。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坐在楼下和父亲一起喝茶。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一脸忧愁,以往明朗爽快的性格荡然无存。

父亲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鼓励他不要怕事。他听了默然不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走了以后,父亲叹气:“看来这次他有点扛不住了。”

我不知道,那是我和小叔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么萧瑟,那么潦草,甚至都来不及告别。

在家里待了一周左右,我就回到美国。第二天就接到弟弟电话:小叔进去了!

从2019年11月开始,小叔一直被羁押在看守所里。后经亲友多方奔走,直至2021年秋天才取保候审,暂获自由。

父亲说,小叔出来后到家里来过一次,看上去精神不错。他说羁押期间,因为伙食不好,“三高”没了,加上在看守所还坚持锻炼,所以身体反而比之前还好一些。父亲听了甚感欣慰。

听哥哥说,小叔出来后迷上了登山,自己买了一套专业设备,没事就去登山。他最后倒在了山上,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为何迷恋上登山。也许,当一个人向高山举目的时候,他可能会暂时忘却脚下凡尘俗世的烦恼吧。

小叔生前充满活力,永远都是一脸男孩般淘气的笑容。他离世的方式也是这般洒脱不羁,如侠客策马入林,如流星划过天空。他躺在了群山之巅,灵魂脱离了肉体的桎梏,在浩渺的宇宙飞啊飞,飞啊飞,如一只自由的飞鸟。

山风呼啸,野草摇曳,树木肃立,为他送行。这似乎是最适合他的死亡方式了。

尘归尘,土归土。死亡是众人的结局,小叔走的是世人必走的路。我纵有万般不舍,但也只能含泪为他送行。

小叔,你去的地方,我们将来也必到达。重逢之日,希望你还能认出我,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们的小钰越来越漂亮了。

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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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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