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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编者按:2016年夏天,我对父亲做了一个多月访谈,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倾倒出来。其中,他对“计划生育”的追忆颇有历史价值。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管窥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在中国乡村的实施情况,以及一个乡村基层干部的痛苦挣扎。以下节选父亲的口述史片段与读者分享。(林世钰)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2016年夏天,我在家乡访谈父亲,打捞失落的历史。


从2015年开始,中国放开了二胎。但是我在农村基层工作的时代,计划生育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很沉重。


1976年,我当村里大队长头一年,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1977年,计划生育刚开始实行。当时还是以宣传为主,县工作队上门做育龄妇女思想工作,说国家人口太多,资源太少,必须要实行计划生育。他们动员有三个以上孩子的妇女去结扎。


那一年还比较宽松,第二年政策紧了很多(注:1978年,中国宪法第53条规定:国家提倡和推行计划生育),提倡有两个女孩的妇女去结扎,想以此为入口,带动家有两男、一男一女和三胎以上的结扎。两女结扎对农村来说是个很大的难题,因为农村重男轻女思想比较严重,加上很多农活需要男性做,所以农民生完两个女孩后总想再生一个男孩。


当时全县两女结扎的还没有先例,县里决定好好抓一抓。县委常委、县计生委主任、宁德军分区司令员三人带领工作队,常驻我所在的路下村,他们吃住都在村里。在他们的推动下,县、乡、村三级干部全天候动员符合条件的妇女结扎。村干部甚至晚上都要上门动员,乡政府只留书记和乡长镇守,其他干部都要下去挨家挨户进行摸底。


进了老百姓的家,我们态度很和蔼,苦口婆心地劝说,又是讲国家政策,又是讲我们工作的难处。有时老百姓不给好脸色,我们也不能生气,只能忍耐。当时我们觉得,只要两女结扎突破了,其它工作就好办了。


三级干部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具体的结扎对象了。


那个女人住在小梨洋村,丈夫患病,常年卧床不起,生了两个女儿,大的6岁多,小的还在学步。平时,她每天挑两担木柴到路下村卖,全家以此为生。因为老公不能下地干活,全村人帮助她种田,但粮食始终不够吃,每年领救济款贴补家用。


计划生育工作队把她叫到路下村后,我惊呆了——我去过她家里几次,太了解她的家庭状况了。作为全村最困难的一户家庭,如果她结扎了,万一身体恢复不好,再加上没有男人支撑家庭,这一家可就完了!


她认识我,一见我就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让我一定要帮助她,否则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对工作队领导说,不能结扎她,她是全村最困难的一户,如果结扎了,家庭可能就完了。


计划生育工作队领导很不高兴,认为我不但不执行国家政策,反而为她求情,拖大家后腿。晚上开会时,一些领导故意含沙射影地说:“如果一些领导没想通,计划生育就推行不下去了。”我当场接话:“如果把她结扎了,她家就没有生路了。”工作队领导之一、宁德军区司令员很生气,说我是绊脚石,如果不搬走,计划生育工作就要停下来。我也很生气,说:“抓计划生育好比两个人锯木头,如果双方配合不好,彼此都会很吃力。如果说我是绊脚石,我可以主动退下来。”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2016年夏天,父亲回老家,巧遇当初放走的女人。感谢父亲挽救了她一家,激动地掏出100元钱,放在父亲手里,让他买鸡蛋吃。她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大后吃上了公家饭”,成为家里唯一的希望。(林世钰 摄)


当晚,我自作主张,让村干部把那个女人放走了。村干部有点害怕,迟迟疑疑的。我高声说:“赶紧放人,有事我承担全部责任!”他们把女人放走了。


第二天,工作队领导知道了,暴跳如雷,把我叫到大队,狠狠批评了我一顿。我没有吭气,心里挺坦然的——如果我把那个女人结扎了,良心会不安一辈子的!


为了避开这个风头,次日我写了一张请假条,说爱人爷爷生病,要去照顾。另外,我对计划生育没想通,已经成为工作上的绊脚石,离开会让工作开展得更顺利,所以要请假半个月。把假条交给大队后,自己跑到长桥去了。


我走后,工作队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没有什么进展,他们把两户人家盖房子的木料搬走了,猪赶走了,但人还是抓不到。我走后的这半个月,他们没结扎几个人。


假期结束了,我回到路下。走到村口,在一个亭子里看到几个村民,就问工作队走了没有。他们说当天要离开,现在估计已经动身了。我干脆就在亭子里生火暖手,傍晚才回村。到街上一问,工作队已经离开了。


第一期计划生育工作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我回来后,以为乡里对我不满意,会把我的大队长职务免掉。结果没有,乡长还亲自到家里来,要求我继续配合工作。


秋收结束后,第二期工作队又进村了。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分成十几个小分队,两三人一组,每队有一个小队长。我和年纪较大的老徐分到一组,他脾气好,跟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而且与群众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他见了我,笑呵呵地说,我一来,就听说你很抵触计划生育政策,大家都怕和你分到一组,但我一个老人家不怕。这次咱们一起努力一下,争取完成任务。


我们分到三个结扎对象。


每天晚上,估摸着农民从地里回来了,我们就上他们家去。他们劈柴,我们也帮着劈;他们喂猪,我们也帮着喂,反正只要他们干什么,我们就跟着干。干活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计划生育政策。他们没有抵触,居然同意去结扎,而且还冲蛋茶给我们喝,把我们当成贵宾。虽然三家的女人都同意去结扎,但我们故意留一个下一批做,显得难度很大。


反正那个时候,我个人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态度是比较消极的,因为我一直不理解:猪才可以阉,人怎么可以结扎?后来经工作队一再宣传,我也理解了这个政策是不得以而为之,因为中国人口实在太多了。即便如此,在农村干活需要劳力,家里没有男孩真的不行,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所以我对计划生育政策一直是很矛盾的心理。


那时,计划生育一年两次,都是选农闲季节。因为工作队估摸着农民在农闲季节有时间生孩子。


1978年,计划生育开始严格起来了,提出生两胎和三胎的都要结扎,不论生的是男还是女,不管母亲年龄多大。但是有个例外,1977年7月前生的三胎不结扎,之后的都要结扎。


从这一年开始,墙上的标语口号开始变得血淋淋的,比如“违反计划生育者,让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违反计划生育者,让他倾家荡产!”“违反计划生育,就是犯罪!”我看了都心惊肉跳。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那些年,血淋淋的计划生育标语。


1984年11月,我到乡财政所工作。作为一般工作人员,随同工作队去结扎对象家里,经常被骂得狗血喷头。他们说我是本地人,那些人都是我带来的。在他们眼中,我好比是“汉奸”,背叛了他们。1987年,我被提拔为副乡长后,乡政府抓计划生育分为三队:一队由乡长胡某带队,一队由党委副书记带队,一队是我带队。每个人分包几个村,计划生育对象三队均分。


我包的村是芳院、门里、吴溪等7个村。和那些在乡政府工作的外地人不一样的是,我是本地人,所以不能拆结扎对象的房子,只能和村干部商量,由他们带着去计划生育对象家里摸底。如果碰到她们,就好言好语,劝她们去县城结扎。如果她们说不行,最近很忙什么的,我就说,那就换个时间吧,等下期怎么样。有的甚至宽限三四期。我口气这么软,她们反而不好意思了,等计划生育专业队一来,就主动去结扎。


我带的这个队任务完成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拆老百姓的房子。


一开始,她们结扎后,乡干部会拿着一包糖去看望,困难户补助一点钱,但后来政策越来越紧张,什么补助都没有了。


我在路下干了三年计划生育工作。第一年还算比较顺利,勉强完成任务,没有拆老百姓的房子。


第二年,政策开始紧张了,乡干部压力也越来越大。因为从县到乡到村,层层下达指标,乡里与县里还要签订责任状,实行一票否决制。如果不完成计划生育任务,年底奖金泡汤,评优提拔要受影响;如果完成任务,把超生罚款的20%作为奖金。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几百元奖金。


我是队长,我的想法决定我们这个队是否能完成任务。我靠平时多走动,做结扎对象思想工作,没有威胁他们拆房子、把猪赶走,所以有的妇女连叫几次都不来,队员就埋怨我,说我不够狠心,做事不果断。其实我知道那些方法很管用,但我不轻易用,因为我也是农民出身,将心比心,知道农民盖一栋房子、养一只猪不容易。只要有别的办法,我一般不对他们动粗。


但是随着形势越来越紧张,我也没办法,偶尔也采取偷袭的办法。


凤林村是我的片区,一开始我和村民不熟,所以任务完成得并不好。过了一段时间,我和村民熟了,掌握了一些消息。一天,听说有十几个超生对象躲到邻近的灵峰村,那里没有通公路,而且村民养了很多狗,有人进村容易被发现。我们决定进村扑一下,但怕人数太少,所以喊了另一队帮忙。


当晚,我们开完计划生育会议后,两队二十多个人步行进村了,包围了灵峰村。我们在各个方位布置好人员后,就开始敲门。有的人不开门,队员就从墙头或者窗户爬进去,然后打开门栓,大家一涌而入。屋里的人惊恐万分,四处逃散。孩子啼哭,女人尖叫,乱成一团。有人穿着短裤想往屋外跑,我们拦住他们,让他们回去穿衣服。有人从窗户跳出来,想逃到后山,没想到我们早就安排人员守在那里了,所以他们又尖叫着跑回来。


我们把超生对象集中到一个房子里,看着他们。等乡里派的车到了山下的公路,我们带着她们走了一段山路,然后塞到车里,拉到乡政府。路上,那些妇女埋怨乡政府的人半夜袭击,像土匪。我们也苦着脸,说这是国家政策,我们也是不得已,吃什么饭,做什么事。


当晚我们一共抓了9个人,其中也有男人,主要是用他们做“人质”,引他们家的女人出来结扎。后来听说有个女人躲在床底下,逃过了那晚的突袭。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2016年,我家乡的小河边,犹见计划生育时代的痕迹。(林世钰 摄)


回头想想,那天晚上的突袭太可怕了,有点鬼子进村的感觉,给老百姓的印象一定很坏。可是当时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也没有办法,因为计划生育的政策太严了,上头给的压力太大了。而且当时宣传很厉害,天天都在说国家资源有限,人口太多,计划生育是从大局出发,从长远来看利国利民。一开始我有点抵触,到了后期也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老实说,每次抓结扎对象心里还是很难受。


乡政府的人觉得我是本地人,可能会当“叛徒”,后来很多次人抓不到,都怀疑是我通风报信。一天,在乡政府吃完饭,乡领导集中全乡干部,突然把大门关上,说要开会,不让出门,不让打电话。会上,宣布当晚要出去抓人。我当时只穿了一件背心,想回家拿件衣服,但他们不让我回去,而是派个人到我家拿衣服。我这才知道,今晚突如其来的活动是针对我的。


夜里11点,我们在路下村抓人,但只抓到两个人。


其实我真没有通风报信,偶尔手下留情、网开一面还是有的。有个本家和我关系不错,他老婆是结扎对象,后来跑到娘家躲起来了。工作队要去她娘家抓她,我自告奋勇,说自己认识路,就在前面带路,然后故意把他们带到隔壁房子,大声嚷嚷。结果她听到动静,从后门跑了,工作队过去后扑了个空。(笑)


计划生育对象中,有些人也是很难对付的,是“钉子户”。村里有个男人,他老婆生了五个孩子,是结扎对象,却躲起来了。工作队一来找他,他就拿把斧头冲出来,把大家吓得逃走了。


另外一个男人林某也是钉子户,生了三四个儿子,还想再生一个女儿。每次,只要看到工作队过来,就挥着一把菜刀出来了。


为了推进计划生育工作,我只能想办法拔掉一颗“钉子”。


一天,我和乡长胡某以及两三个队员到林某家里去。乡长坐在厨房,他站在灶后。我刚开口说想跟你谈谈计划生育的事情,他就生气地说,别人生好几个都不要结扎,你为什么单单找我?然后顺手操起一把菜刀扑过来。


我赶紧起身拦住他,让乡长从后门离开。我劝林某:“如果你持刀行凶,我马上让派出所来抓你。如果你觉得我们是兄弟,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把菜刀放下了,说自己家庭很困难,生死都一样,不在乎。我劝他:“千万别干傻事,你那么喜欢孩子,可是如果你死了,三四个孩子谁养?”他的语气顿时软了下来,说,如果让我结扎,必须要补偿一点钱。我说可以考虑。


随后,我和乡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大队挑两百斤粮食给他,乡长自己又花了十几块钱,买了白糖、鸡蛋等日用品送给他。林某感动了,说:“如果乡干部都像你们这样,我早就去结扎了。”最后,他同意秋收后让老婆去结扎。


这个“钉子户”拔掉后,我如释重负。县里也知道了我们的成绩,表扬了我们。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在乡政府工作时的父亲,也是帅哥一枚。


第三年,到了年底,眼看计划生育我们队要落到最后一名了,队员有点着急,想赶快抓上去。


这时,罗纱洋村有个结扎对象,我们到她家去了好几次了,每次都做一天思想工作,直到傍晚才离开。最后一次到她家时,她夫妻俩都躲起来了,只剩两个老人在家里。追问半天,还是不肯说出儿子和儿媳的去向。有的队员急了,说只有拆几块墙板才能让他们说出两人藏在哪里。


我不忍心这么做,但也拗不过他们。我说,要不就敲几下墙板吓唬一下他们吧。可是队员们动作幅度过大,敲裂了几块墙板。每听到一声响,我的心就狂跳一下。说实在的,我也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民的不容易。


这时,老人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老泪纵横:“你们千万别拆,我盖这房子不容易!”我赶紧叫停。


老人说,他保证明天就把媳妇叫回来,去县城结扎。队员还是不相信他,我说:“就相信他这一次吧,以后我来负责这个对象。”老人很感动。


我说:“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把你媳妇叫出来结扎,否则这房子可能被拆光了。”他一边点头一边哭,真让我心酸。


次日,他真的把媳妇叫回,去县城结扎了,傍晚时把结扎证送到乡政府来。


那是我在抓计划生育工作中唯一一次拆老百姓的房子,现在想起仍有歉意。但在那样的环境和时代,作为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真的别无选择。


光阴的故事 | 一个乡村基层干部亲历的计划生育时代

站在当年抓结扎对象的村庄街道上,父亲陷入沉思。远处,乡村教堂十字架高耸,俯瞰尘寰。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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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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