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夜的恐惧
撒拉
对于黑夜的恐惧一直贯穿了我八年的病床生活。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最痛苦、疾病发作最严重的时刻大多都是在黑夜中的缘故吧。
现在也说不清，在高烧不止的那天夜里，父母费了多大的周折才把我送进了二百多里外的平原市医学院附属医院。留在记忆中恍恍惚惚的印象就是自己被抬着、背着在黑漆漆的夜里左转右拐地来回找一条出路。
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父母忧虑的脚步声和急切的话语。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尘世间一个实实在在的肉体之躯，还是一朵从天上掉落的白云，已分辨不清了。所有的感觉都在那一刻静止了，意识在那几个小时出现的断层至今清晰可见。
虽然父母一再纠正我感觉上的偏差，确信那个夜晚并不是黑得没有一点儿的光亮，天上还是有几颗星星的，一路上也还是有万家灯火，但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仍是这固定了的印象，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
随后，半个月的时间，都是在急诊室度过的。那几天，我受到了像珍稀动物一般的重点看护，眼前来回晃动的全是医护人员白色的影子，究竟是医生们来听心脏、把脉象、看肿胀的关节，还是护士小姐来测体温、量血压、抽血，都分辨不清了。
连续半个月，一到夜幕降临，体温就开始慢慢地升高，一直升到40度左右，整个人被烧得迷迷糊糊，眼前尽是晃动的人影。父母急得满头大汗，一遍又一遍地去喊医生。医务人员把所学到的自认为正确的知识在我身上试验，高烧仍未控制住。
医护人员建议母亲用酒精棉球擦试我的脚心、手心、腋窝以帮助降低体温。妈妈听了，立马把这一方法当作大救星，认真地轻轻擦拭。似乎每擦拭一下，她云儿的体温就会降低一点。
一直到太阳升起，天地间又是一片朗朗乾坤，高烧的阴影才慢慢地极不情愿地离去。身上的被褥已湿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整个人软得像一朵云。
这种晚上发烧、白天虚弱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状况一直持续了近半个月。我是在那个时候直观地明白了一点：医院为什么常常把测量体温作为判断疾病的一个重要依据。人，原是恒温动物，体温高出二三度哪怕只有一度，都有可能是身上的某个零件出了问题。
主治医生是刚从某著名医学院毕业不到两年的青年医生，很敬业。在我高烧不止的日子里，无论是不是他值班，每晚都会研究病例一直到很晚才回去，走时还会一再对父母说有什么情况请立即同他联系。每天查房，也一再鼓励我一定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决不能被病魔击倒。
这位可敬的医生用尽了他所有的临床经验、以及书本上学到的医学知识，也没能制服时时袭来的高烧。我的体温仍像一个狡猾而又顽固的贼与他对抗着，明摆着欺负他年轻，仍是夜来昼去地折磨着我。
几天过去了，我的症状仍不见好转，他很着急，据说很费了些力气把刚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来得及上班的本院业务院长、全国著名的内科专家黄教授、连同内科、外科等临床经验比较丰富的十几位专家请来会诊，并拿出了具体治疗方案。
在强大的青霉素和激素的攻击下，高达40度的体温开始慢慢被制服了，我也像个在海里沉溺了多时将要毙命的人被拖上了岸。妈妈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多少年后，和妈妈一回忆起这段日子，仍心有余悸。此后妈妈常常害怕我黑夜中有什么难受，以至于最轻微的咳嗽和呻吟，都会让她心惊不已。
这次在医院里呆了二个多月，确切地说是75天。用尽了家中的最后一点积蓄，在父母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连同被激素刺激得像个发面馒头的面孔，也就是医学上说的一脸的激素相，回到了家中继续服药。
至今也说不明白，这种被称作风湿、类风湿病的基因为什么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它好像看中了我体内有什么值得迷恋的地方，或者是看中了我体内有什么别适合它生长的土壤和成份，硬是不愿离去，并且大有长期驻扎的意思。
不得不与疾病展开艰难的持久战。
肉体在与病魔的交战中反反复复地经受着被撕裂的滋味，哪一段时间体力和生命活力再加上各种药物混合的力量占了上风，病魔的威力就有所减弱；哪一段时间所有的能量总和再加上亲朋好友的爱心都不足以战胜病魔，整个人就生活在了痛苦的深渊。
病情发作的日子里，病魔常趁着夜色的掩护，狂妄地向我袭来，在我面前露出狰狞的面孔，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了去。仅有的一点儿精气神也在这黑漆漆的夜里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八年的漫漫求医路上，感觉自己就像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孩子，满怀恐惧。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在黑夜中寻找一点儿光亮，想抓住一点儿希望，但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八年中，几乎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祈盼能平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甜甜地睡上一觉，能心平气和地看到清晨的太阳。这一多么正常的愿望对于病中的人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奢求。
现在想起来，对于黑夜的恐惧，也与童年记忆中有关神鬼妖魔的故事有关。儿时的故乡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文化的娱乐，只有跟在几个小伙伴身后围在满肚子装有神仙鬼怪故事的老爷爷周围，听他讲各色各样的妖魔、精灵。老爷爷最爱讲的是白骨精的故事，也最爱讲狐狸精在夜晚怎样变成美女去骗人害人的故事。
不知道是童年听到的故事加深了我对黑夜的恐惧，还是因为黑夜中病痛变本加厉的折磨，产生了更多的鬼怪幻觉，或者说是兼而有之吧。
后来看到一些医学方面的书，知道了人到夜晚时，身体机能就会下降，所以一般的病情加重情况多在夜晚。当时，我不能解释这一切，只能以自己的经历和体验对黑夜抱有一种深深的偏见。
现在，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或坦然地凝视窗外，或酣然入梦时，上天啊，我是怀着怎样一颗感恩的心诉说自己的感激。夜的宁静和温馨，只有在这远离病魔的夜晚才能享受得到啊。
你看，夜晚还是同样的夜晚，月亮还是那颗月亮，星星也还是原来的星星，脚下的大地也还是这片神奇的土地，但你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了，甚至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有无疾病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不同啊！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2月9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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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黑夜也不能遮蔽我使祢不见，
黑夜却如白昼发亮，
黑暗和光明，在祢看都是一样。
——诗篇139：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