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温州话里,奶奶叫“阿娘”。我的阿娘余彩萍,在两周前走了,享年92岁,我相信将来在天家会与她再相遇。
她是在去江西旅游的路途中,忽发脑梗去世的,据说走之前还泡了温泉,也吃了好吃的。有朋友说你们这一家人真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怎么会让这么老的老人出去旅游。关于这点我倒觉得没什么。人活着不是单单为了活着,老年人愿意活得有质量,愿意走走看看,都是好事——我猜我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过年前我去看她,她那时候眼睛也不好了,耳朵也不灵了,但是脑子还清楚得很,如今想来也是神的恩典。那一天刚好杨先生带着老三在睡觉,我就带着老大老二去看她。老大老二给她背诵了经文,给她唱了赞美诗,她笑得乐不可支。
后来一个月里,她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和我说她看到孩子们唱歌的录像就开心:“你为耶稣基督培养了好的接班人”——这句话我听着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异,但是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就从来都没有纠正她。
二
过去我们也打电话,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每次通话的内容就是这么几句话:
-
“小杨还好吗?孩子们还好吗?你们礼拜天耶稣堂还去吗?”
-
“你要照顾三个孩子不容易,没事就不要来看我了,我们彼此祷告最重要。”
-
-
“阿娘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只有每天向上帝祷告,求上帝赐给你们和你的三个孩子聪明和智慧。”
-
我现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又忍不住流了眼泪。但是在过去好多年里,我除了“嗯嗯嗯”也不知道如何对这些话正确回应。
我记得有一次她给我电话时,喋喋不休让我要给我爸妈说福音,我实在是觉得有点烦,我就和她说:“福音不是靠说的,信主的人也要有好见证。我会为我爸爸妈妈祷告的,但是他们信主不信主,最后靠的是圣灵的大能。”她当时在电话那头就沉默了。
奶奶走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回想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像上面的那些时候,在她走后,都变成了我内心的伤痛和遗憾。我们本有好多机会可以作更深的交流,但是却总是为了避免冲突麻烦,直到最后,都常常花了好多时间却只说一些场面话。
我甚至都没有把这个公众号给她看过。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在为我们是不是能够每周都去礼拜而担心,我除了告诉她我们每周都去礼拜,也没有更深与她交流,不然她或许可以更早安心些。
我发现我内心其实有好多话想要和她说,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并不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她活到了92岁,我也快36岁了。我信主也十多年了,我原本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与她说呢?
奶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又有谁是呢),她有人的有限和软弱,也有她极其美好的见证。因为她是一个愿意表达自己的人,所以她的有限,她的美好,在家人面前就都显明出来。
2016年我爷爷去世以后,奶奶和我们说,爷爷的骨灰就不要了。我爸爸还不信主,按照他的想法,爷爷是该葬到祖坟去的。再后来,奶奶没有告诉我们,把骨灰拿了回来,在公园领养了一棵树,把骨灰撒在了树下。当时她打电话给我,问我:“我们在XX公园以爷爷名义领养了一棵树,你来不来?不来也没事,反正以后都能来。”因为不明就里,我们一家都没去——后来在朋友圈看到照片才知道,那天不单单是“领养了一棵树”,而是一个“树葬仪式”。
我猜她可能是因为怕提前告诉我树葬,我爸爸会不同意——事实上我爸爸确实也不同意。但是我爸爸不同意的点,是他觉得即便要树葬,也不能随便在公园挖个洞,把骨灰撒进去,他觉得这有失公德。我在想,如果是规范地葬在树葬公墓,这件事或许就是可商量的——然而奶奶没有给他这个商量的机会。她或许是因为害怕冲突,或许是怕我爸爸硬是要把爷爷葬回祖坟。
因为这件事已经无法回转,对家里的关系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我爸爸至今没有完全原谅她。
我后来和奶奶讨论这件事,她觉得爷爷也不想要立墓碑,老人按照自己的想法丧葬有什么错。我和她指出:
-
这件事关键的点并不在于立墓碑,而是在于她撒谎了。她甚至对我也隐瞒了,而且我过去一直是在帮她劝我爸的。
-
她一直强调,传统丧葬很贵也不智慧,死人最后不过是骨灰,撒在哪里都一样,她和爷爷根本不在乎这些——但是若真的不在乎,就把骨灰交给我爸,让他去葬,又如何呢?他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
-
神也看中我们和睦,如果非要因为用某种“属灵的丧葬形式”,破坏家里的和睦,甚至要撒谎,那反而是她把这件事当偶像了啊。
我奶奶听完我说的话以后,和我说:“对不起,这件事是阿娘做错了。”
我当时的感觉是震惊加不爽。震惊是因为她快90岁的人,竟然这样轻易就认错了;不爽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家里的和睦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即便说对不起也很难挽回。
那时我还没有上过关于“原谅”的课,现在我知道只要姐妹来和我道歉,我都应该要原谅她的,但是当时我花了蛮长时间来原谅。
另一件事也是在她走后才知道。她在多年前就立了遗嘱,把她的房子全部给了她的一个外孙,也就是我的表哥。
这中间当然有很多故事,但作为晚辈,这么多年里竟然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件事,奶奶走了她竟然没有一样东西是给我的,心里多少也有点失落。
但感谢神,我没有嫉妒。从一个奶奶,一个妈妈的角度来说,她或许没有办法一碗水端平——但是上帝没有亏待过我爸爸,也没有亏待过我——我也很感恩,好在奶奶也没有千万豪宅什么,不然家里面临的试探可能会更大。
如果将来在天上遇见她,我大概还是会向她表明她这样做法的不妥:因为我们并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矛盾,但你就好像在走前托人打了个电话就挂了,也没有给我们回应的机会——可能你的本意是想要减少矛盾,但实际上这样的做法也不够智慧,家里最终还是逃不过要打官司,真是何必。
在她走后,我回想她的一生,看到她是一个真的信主的姐妹。但她学识、见识都有限,也会犯错——就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仅此而已。
我们总是很容易用两分法来看人,但人不是活在抗战剧里的,不是说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每个人都是人性复杂的人。有时候遇见一个人做的某件事不上路,就把那个人彻底否定了——这也是不对的。
阿娘在行为礼仪方面对我们有很多教导,在我们家是不太能容忍筷子插在饭上,吃饭发出咀嚼的声音的。甚至是拿筷子的手势,拧毛巾的手势,都有诸多讲究。我们也是一个看重孩子学习的家庭,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读书差的。她还教我们打牌,下棋——现在想起来,也是很好的一种智力启蒙吧。
她对我信主也有颇多启蒙。她其实没读过什么书,原来也不识字,但最后竟然能读懂圣经,也把她所相信的那些朴素而又正确的神学教导我们。她过去告诉我,上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这句话非常精炼,信主后,我对上帝的这些属性也从未怀疑。
她委身教会,之前即便年纪大,腿脚不便,也仍然每周都去教会。很遗憾,我都没有去过她所委身的上海西站教会,也还没有邀请她来蜜桔看看我的教会。
有时候过年,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一家人坐在一起,孩子闹腾得不行,大家准备要吃饭了,但是她就站在那里,端了个碗,开始嘟噜嘟噜地祷告。——那个画面其实有点滑稽,因为我们家的规矩是,如果长辈不动筷子,晚辈是不能动筷子的。所以她不祷告完,我们就不能吃饭。一大家子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她祷告。
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只有她一个人信主。现在想起来,要在不信的家人面前,做这样在人看来很怪异的事,真的是不容易的。但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就是这样做的。
后来我发现她不但在吃饭前会祷告,她在喝水前也祷告,吃药前也会祷告,午睡前有时候也会跪在床边祷告。
她为我们祷告的内容也很有意思,她几十年如一日,一直求神赐给她的孩子们“聪明和智慧”。
也是在她走后,我回想这些事,才透过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看到她在神面前的信心。
我们不是一个很有钱的家族,一般的老人在她的见识里,应该是为孩子求财、求事业,或是求健康、求平顺。但是她都没有。她告诉我,所罗门王向神求智慧,神夸奖他——所以她觉得为孩子们求智慧是最好的。
写到这里我又掉眼泪了。我竟然在那么多年里,都没有注意到她这样美好的信心,也没有就这点给她过任何肯定。我过去对她为我们的祷告,好像就是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在奶奶走后,我忽然意识到,过去她每天为我们祷告,神也听她的祷告,用大能的手托住了大家——但以后,她没法再为我们一家人祷告了。
因为她离世仓促,又在外地,她的追悼会由当地教会操办,办事风格与上海教会的追悼会有诸多不同。但感恩在那一天大家都很和睦,我想如果她看到,也会欣慰。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对这些形式上的事从来不会在意,只要是教会办的,她都会觉得很好。
我看到她躺在那个玻璃棺材里,眼睛闭着。最后,棺材盖子打开,我们忍不住涌上去最后看看她,我和她说:“奶奶,你放心,我会继续为家里人祷告的,爸爸妈妈也会信主的。”讲毕,我也哭了。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学习她每天晚上跪在地上,为家里人信主祷告。我为我的还没信的爸爸妈妈,两位姑姑祷告,也求神归正已经信了的叔叔和表哥的信仰。求圣灵感动我爸爸妈妈的心,也求神预备机会,让我可以给他们传福音。
在她走后,我开始督促我表哥要去教会,他说他信主,但他都没有委身什么教会也很长时间没有去教会了——我过去才不会做这样惹人误会又没好处的事情,但当我真的这样做了,表哥竟然听了,他真的在第二周就找到了一个教会,也让我为他祷告。
我不知道。但以我有限的神学知识,我觉得大概率是不会的。我曾经听人说,睡觉是死亡的预表:我们或早睡,或晚睡,但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等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新的一天,家里人都在,何其美好。
有时候我发现睡觉还能医治很多焦虑和痛苦,睡了一觉,感觉就好多了——于是就想到将来在新天新地里,神为我们预备了新的身体,医治我们所有的伤痛,不再有哭泣也没有分离,我们会与历代圣徒相聚——这个画面何其美好!
有人问我,基督徒为什么这么喜欢传福音。至少在我来说,我不愿意在若干年后就与父母孩子家人永远分离——这就是我向他们传福音的最大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