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母亲却躺在老家县城医院的病床上。
两天前,她和父亲出门走路,父亲发现她步伐拖沓,问怎么回事。母亲说她看了一集电视剧,里面有一群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她被吓得腿软。父亲觉得不对劲,赶紧让哥哥送母亲去县城医院。
一查,第三次脑梗,左手和左脚当时几乎不能动了。母亲当即被送进ICU。由于家属不让进,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病房躺着。医生说,要是晚来一步,母亲可能就瘫痪在床了。
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母亲被送进医院的。当时我们在家庭群里撒红包,庆祝母亲节。弟媳不小心发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只见母亲插着氧气管,头发凌乱,孤独地躺在病床上。
难怪这两天我老是心神不宁,胸口发闷,动辄就想流泪。果然母女连心啊。
今天晚上八点多,思忖母亲在国内应该醒过来了,便想着和她视频一下。可是母亲没接手机,只好拨了父亲的电话。父亲一脸倦意:我正在医院陪你妈呢。
父亲说,医生上一次给母亲开了脑梗的药,嘱咐她每天都要吃。可是母亲自从第一次脑梗后,记忆力就严重衰退,根本不记得吃药。父亲只好每天提醒她。时间长了,他也疲乏了,有时忘了提醒母亲。
“我前几天该提醒她吃药的。”父亲有点自责。我说,爸,不能怪你,你自己也是个病人呢。
去年年初,父亲的肺里发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肿瘤,动了一场大手术,切了两片肺叶。幸好肿瘤不是恶性的,但是少了两片肺叶的他,从此像一尾搁浅在滩涂上的鱼,爬层楼都感觉呼吸困难。
当年那个16岁挑着碗步行几十里山路、险些冻死在亭子里的父亲,那个只身在公交车上呵斥流氓、救出被骚扰姑娘的父亲,那个主持村里修路、夺过村霸手里菜刀的父亲,他如今不再强悍,一点点老了。
每每与父亲视频,看着他的头发从地中海变成死海,最后变成荒漠,心里总是在无声流泪——父亲真的老了。而他记忆中那个赤脚在旧街青石板路上奔跑的女儿,也不年轻了。有时聊着聊着,父亲突然停下来,怅然地说:“钰,转眼你都要五十岁了,我怎么感觉你昨天才上大学呢。”
于是,我们相对默然。
故乡的青石板路。
1.
是的,时间如秋霜,某个夜里从天而降,静静覆盖着地上的每个人,让我们白了少年头,枯了青春容颜。昨天还是青丝满头,眼眸清亮,今儿就白雪莹莹,双目浑浊。永恒的时间之河还在那里静静流淌,只是,顺流而下的我们,再也无法回头了。即便逆流而上,岸边的故人,也早已乘鹤杳然,不知去向。
昨天看了媒体人刘原的文章《穿过我的白发你的手》,他说恍惚间自己已从少年到白头,“已经望见人生的暮光,所以尤其珍惜眼前人,眼前景 ”。
于我心有戚戚焉。当年喜欢说黄色笑话、文字激昂的原叔,如今文字平静如镜湖,每圈波纹都荡漾着中年人苍凉的心境。我和他是同龄人,亦是同时代的媒体人,同样经历过少年的轻狂和中年的胆怯,见证过纸媒时代的辉煌和没落。他写的每个字,我都懂。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母亲药会忘了吃,但是零食从来不会忘。多年来,她的血糖和血压偏高,而且2020年还动过一场大手术,医生嘱咐要严格控制糖分的摄取量。可是母亲像孩子一样,经常在兜里放点糖果和瓜子,趁父亲不注意时,偷偷掏出来吃。
父亲说,有一天,他进到厨房,看到母亲站在窗前愉快地嗑着瓜子。父亲喊了她一声,问她是不是在嗑瓜子。母亲手忙脚乱,心虚地说:没有啊。父亲探头往楼下一看,一地瓜子壳,如雪花白。
“你妈的脑子,已经和孩子一样简单了。”父亲叹气。
妈妈住院这两天,父亲从她好几件衣服的口袋都搜出“赃物”——糖果和瓜子。“我告诉你妈糖果不能再吃了,她竟然狡辩糖果是咸的。可是哪里有咸的糖果呢,顶多表层有点盐。”父亲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把手机镜头转向母亲。母亲依然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见我一直在揉眼睛,问我怎么啦。我说今天修剪了前院的灌木,过敏严重。母亲心疼地说:你这些年一个人在美国太辛苦了,我天天惦记你。孩子上大学了赶紧回来吧。
然后她开始抹眼泪: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却走得那么远,想见你一面都难。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希望你在福州工作,你却去了北京。北京还好,不算太远,可是你又去了美国。我已经三年没见你了!
我的眼睛顿时模糊了,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假装平静地告诉母亲,我给她转了一个红包,让她收一下,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好好休息,早点出院。然后以洗碗为由,挂断了电话——我害怕自己多年来用坚强层层包裹起来的脆弱马上露馅,这样母亲看了会愈发难过。
电话挂断了,我们又回到平行世界。我的夜晚是母亲的白天,母亲的晨钟是我的暮鼓。我们中间,隔着山重水复,隔着晨昏颠倒的时差,隔着两个国家的翻云覆雨,隔着像黄河泥沙一样厚重的误解和仇视。
女儿去纽约还没有回来,房内空寂,像一个挂在悬崖边的鸟巢。我一个人枯坐在桌前,连日以来淤积的情感终于爆发了,泪雨滂沱。
母亲,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2.
上一次见到母亲还是2020年。
当时她动了一场大手术,我从美国回去看望她,没想到国内疫情爆发,中美断航,我滞留国内近三个月。后来因为先生几个月后要回国工作,所以航班一开通,我立即赶回美国陪闺女。
记得离开那天是3月22日,我陪母亲到福州做化疗,结束后匆匆赶赴长乐机场。清晨六点多,我到病房和母亲告别。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冲我挥挥手:你回去照顾女儿吧,这里有你哥和弟呢,不用担心我。
我拖着箱子往门口走。母亲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往我手里塞了两个桔子,“带着在路上吃。”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嗯”了一声,径直往门外走。走到电梯里,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簌簌扑落。
走到楼外,初春的空气微凉,街道空空荡荡,路边摊已经摆出了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油条等早点。我泪眼朦胧,感觉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弥漫着豆浆甜丝丝的味道。那种味道夹杂着淡淡春愁和离别的伤感。
2020年3月22日,空荡荡的福州长乐机场。
一晃三年。
这三年,由于疫情的缘故,很多像我这样的海外游子被阻隔在了国门外,眼睁睁看着门内演出一出出悲喜剧,自己的亲友经历了种种劫难,内心千折百转却无可奈何。虽然中间我也可以回去,可是一想到闺女正处在申请大学的关键期,只好咬牙继续“服役”。心想,一旦服完役,立刻回国陪父母。
可是,时间不会在原地等你。这几年,欣喜于女儿的节节高,却也悲伤于父母肉眼可见的衰老和缠身的疾病。
母亲年轻时一直在地里劳作,还要操劳家里的事,所以身体比较健壮。女儿出生不久,母亲到北京帮我带孩子。那时我上班很忙,母亲除了照顾女儿,还包揽了家里大部分家务活。
那时的她才五十出头,面色红润,健步如飞,胃口很好,力气比我大。记得有一次,我买了一个新书桌,挺沉的,我费了半天劲只移了一点点,母亲走过来,很轻松就把书桌移到合适的位置。当时她还笑我:你是书生,没力气。
母亲那时刚从南方小城到北方,对北京充满了好奇。她保持着小城居民特有的真诚、淳朴与爽朗,对人毫无戒心,喜欢与人交流。她经常推着女儿沿街溜达,和路边小店的老板聊天。我下班后,她就高兴地告诉我,今天又认识了谁谁谁。
有一次,她带女儿在楼下玩,一个小伙子坐到她旁边,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她。他说自己大学刚毕业,在一个电信公司实习,需要卖出一定数额的电话卡才能留下来。而且他还忽悠母亲,说买五百块钱的卡可以打八百块钱的电话。母亲很同情他,同意买张电话卡。小伙子说需要设置一下家里电话的功能才能用。母亲信了他的话,把他带到家里,掏出五百元买了一张卡。
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我电话卡的事。以我在记者生涯中看到的各色妖魔鬼怪的经验,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骗子!果不其然,输入电话卡上面的号码,听到的只是忙音。
母亲又羞愧,又沮丧,喃喃地说:“城里人怎么这么坏呢?”我安慰她:你和孩子没事,已经很好了。但是母亲从此对“城里人”有了戒备心。
我知道母亲沮丧的源头。乡村是“熟人社会”,乡里乡亲彼此知根知底,谁家好谁家坏,大家心如明镜。可城市是“陌生人社会”,是沙砾化和原子化的,大家来处不明,彼此都是雾里看花。以母亲在乡村生活形成的淳朴和善良,以及对人无条件信任的惯性,在城市生活绝对手足无措,甚至要吃亏 。
女儿三岁后,母亲就回南方了,她和父亲偶尔到北京和我们小住一段日子。2013年,先生被派驻美国工作,我辞职携女同往。此后每年(疫情前),我和女儿每年暑假回去一个多月,这是一年中仅有的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时间。父母看到我们回来,高兴地“宰牛烹羊”,母亲天天跑菜市场,买回我喜欢的各种食物。
前几天看了一个亚裔男孩的脱口秀,他说中国父母很少口头表达“I love you”,但是他们会做各种好吃的给孩子,因为”Food is love”。诚如是。
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桌上摆放着凉拌折耳根、红姜、秋菊粿等我心心念念的家乡美食,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心疼母亲操劳太多。
而母亲,总是坐在桌旁,一边择菜,一边开心地看着我吃饭,然后和我叨叨老家谁谁又娶媳嫁女了,谁谁又得癌症死了,谁谁又生孩子了。离乡这么多年,所有关于故乡的消息,基本都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
母亲虽然十几年前搬到县城生活,可是依然惦记乡村,基本保留着乡村的生活习惯。比如种菜。她在城里到处寻找可以种菜的地方,但凡在某个角落发现一小块土地,她就欣喜若狂,翻了地,种下小苗,悉心浇灌。等有收成了,挨家挨户地送菜,分享她的喜悦。
每年夏天回去,母亲都会带着我去认识那些散落在不同角落的菜园。它们有的在两栋高楼之间无主的空地里,有的在废弃的工地上。有一次,母亲种在工地上的芥菜已经长得齐刷刷了,可是很快却被推土机铲平了。母亲看了很是心疼,挖出奄奄一息的芥菜,捡回来晒成菜干。
2020年3月18日,术后的母亲在菜园里。
县城的房子越盖越密,甚至把山推平,盖了很多毫无美感、卖不出去的房子,母亲种菜的空间越来越小了,最后只能在河边的斜坡上种点小葱和香菜。在乡村城镇化的今天,城市文明越来越发达,农业文明越来越衰微,像母亲这样留恋乡土的人只能在城市的缝隙间寻找微小空间,努力挽留旧日生活的模样。
说真的,每次回到县城,看到那些简陋难看、千房一面的混凝土盒子时,我和母亲一样怀念故乡简朴舒服的土房。它们矗立在大地之上,群山之间,河流之畔,和大自然浑然一体,有一种源远流长的厚重,让人感到踏实。不像虚张声势的城市,如纸糊的灯笼一般浮华,易朽,不可靠。
年轻时身体强壮的母亲,经历了2020年那场大手术后,身体衰弱,精神也软弱了。很长一点时间,她只能待在房间里,而且一个晚上要上十几趟厕所。她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沮丧,精神抑郁,经常说要从窗户跳下去。好在几个月后,她的身体状况好了一些,那些不好的念头慢慢消失了。
3.
每次和父母视频,看着他们日益苍老的面容,我的心被扯成两半,一半在父母的掌心,一半在女儿的手里。可是,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在女儿尚年幼时,只能选择先陪伴她成长。心想:等女儿上大学了,我就回国好好陪伴父母。回乡下修葺廊下已经长草的老房子,种花养鸡,天天陪父母去河边散步。
可是,时间不等人,父母一天天老了。一些疾病躲在暗处,对他们虎视眈眈,不定什么时候就扑过来撕咬他们了。
医生说,母亲的脑梗随时都可能复发,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老年痴呆、终生卧床。父亲每次和我聊起这个,一开始都忧心忡忡。“你妈太年轻了,才70岁呢。”他很难接受当年那个做事麻利、风风火火的妻子如今成了一个行动迟缓、连药都会忘吃的“孩子”。
但是末了,一生被命运摔打过无数次的父亲还是很想得开:“我年轻时为了能到乡政府工作,改变家里的困境,一心扑在工作上,你妈一个人忙地里和家里的事,吃了很多苦。现在轮到我照顾她了。神的安排就这么奇妙,收支平衡。”
从2021年开始,在我的影响下,父亲也开始读圣经,从中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我很高兴他可以跳出来,站在高处俯瞰日常生活中的困境,接受神给他安排的一切。
2020年春节,手术前的父亲多有范啊。
就在昨天晚上,我和父亲谈起自己十年前以及十年后的今天,在去留之间的两难选择,父亲悠然地说:人生短暂,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况且,世道也会变的,不会一直都是这样。边走边看吧,不要想太多。
末了又说,我活到这个岁数,发现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挣钱吃饭,认真过好每一天,开开心心,千万不要和别人比。
母亲躺在病床上,插了一句:不要急,凡事最后都有解决办法。
我顿时释然。
多么希望父母可以多陪我一些时日,我不需要他们为我做什么,只需像灯塔一样静静矗立着。看到他们在那里,我就感到心安。因为我在世上飘荡累了,随时可以回到他们身边,重新做回他们的孩子,那个在故乡青石板路上赤足奔跑的小女孩。
哪怕我们什么都不说,只是那么静静地在故乡的夜里对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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