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小学汉语教学中,成语教学占有较突出的比重,这是稍有教学实践,略知教学规律的人,都不会陌生的。有一个定则被许多人忘记,那就是成语教学是联结古代汉语教学与现代汉语教学的桥梁。为何许多人不容易注意到这样一个便利的教学实践及规律呢?那是因为很多人轻忽成语作为一种规范性、稳定性、完整性都比较突出的习惯用语,具有很强的文化传递作用,有极其强大的历时性特点。从成语里,不仅可以窥看文化传递的脉络,也能洞穿使用者作为一个族群存在的底层文化心理,可惜从这方面来加以研究的人并不多。
不特如此,成语由于其对偶、音韵、节奏等方面的声音结构及字义呈现,其定型习用、形式简洁、含义深刻、故事(典故)性强,且多浓缩为四字结构,对于求知旺盛的中小学生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成语节奏划一整齐,音韵和谐铿锵,意义彼此解释,典故生动有趣等特点,使学生容易琅琅上口,易记易诵,好而不疲。但很多人在语文教学中忽视此点,导致学生语文学习不能取得相应的效果,不少学生甚至对语文学习产生厌倦及抵触情绪。
更为重要的是,“成语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古代相承沿用下来的,在用词方面往往不同于现代汉语。”(《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语言文字卷”对“成语”一条所作说明)这意谓着汉语成语教学是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之间的桥梁,这就对师资培训有一个特别值得警醒的地方,那就是很多语文老师虽然是大学中文系毕业,他们教的也是中小学,但他们“小学功夫”(文字、音韵、训诂三结合传统谓之小学功夫)的基本功却相当差。其实这是所有中国大学中文教学中的一个短板,即便是那些著名的综合性大学亦如此。不能认真研习传统经典不说,就连基本的“小学”训练都付诸阙如,直接造成整个中小学语文教学过分浅表实用,且呈现不可逆转的工具主义化。从而导致学生对语文学习的厌倦情绪日益高涨,使他们对整个学习乃至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不良影响。
换言之,“小学”方面的基础功夫,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重心在于老师“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老师可能因为学生年纪低幼,不讲知其所以然的事——因为讲知其所以然的事,对学生来说也许过于深奥——但要预备着那些对知其所以然有兴趣的学生来问。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讲知其所以然的概率必然增加。更为重要的是,老师知其所以然,才能把知其然讲得透,讲的时候才能使学生包括自己都得造就。而且这种讲解带有某种研究性质,使得自己在教学相长中,呈现一种越教越好的态势,对提振自己的授课热情与信心,以及如何教学生热爱知识,都是有益助的。
举例来说,比如“信口开河”,一般人都知道,其义是指没有根据,乱说一气的意思。但老师不能停留于这样的层面,若有学生问为何是“信口开河”,而不是“信口开山”、“信口开路”呢?恐怕很多老师就会出现被学生问住了的窘境。这在不求真却好面子的文化语境下,除了敷衍,可能就是抓狂失态,从而使学生提问题热情被打压,造成很不好的教学后果。事实上,若懂假借(与通假不同,此处不表,以后得便细谈),就知道“河”乃“合”之假借字,故有些成语词典也收入“信口开合”。再如“高屋建瓴”,将“建”字讲成“建设”与“安排”固然大谬,但能讲出“倾倒”之义,也必须明白“建”是“瀽”的假借字,于此义便唤然冰释了。
懂成语不只是要懂假借字在成语中的使用,其次还要通语法。比如大家都熟悉的“何去何从”,疑问代词作为宾语置于动词前面,当然翻译成现代汉语就简单了,离开哪儿到哪儿?“去”是离开,“从”是跟从,这看上去非常易于理解,但要细腻地领会,却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当然除以上两种外,最重要的是审文例,也就是说对各种成语的结构有所措意,才能真正理解其间的意义。动宾结构之如“求全责备”,这两个动宾是并列且文义互释的,求全就是责备,责备就是求全。求与责是同义动词,全与备都是同义宾语。在这方面,以我眼目所见的专书,推荐黄庚灵、张继定《训诂学与语文教学》(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给有兴趣者阅读。
而《圣经》里的成语,有很多当然是因为意义相同而袭用中国固有的成语,但也有译文,要么是固有成语中没有,要么是固有成语中少有,或者意思有所变化的。前者只举四字的如哀哭切齿、披戴羞愧、死荫幽谷、高言大智、自有永有、披麻蒙灰、复活升天、道成肉身、抱愧蒙羞、硬着颈项、创始成终、刻苦己心等,后者亦只举四字成语如断乎不可、断乎不是、甘心乐意、彼此同心、同心合意、即或不然、出死入生等。
在谈“出死入生”之前,让我们先看一看对中国人来说更为习用的“出生入死”。查诸种辞书,“出生入死”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章,查此章的原意,首先老子想表达的是出生就等于慢慢死亡,再者他想表达的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而“出生入死”这样的例证,在中国历代各种著作里不胜枚举,将其当作值得表扬的壮举。其实对“出生入死”的称赞,一如“赴汤蹈火”一样,大多是作为宣传鼓动之辞,以占别人的便宜,减少阻力。事实上,人所追求的所谓美好社会及其动机,大多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人间地狱往往来自于那些美好的说辞与看上去良善的愿望。
但“出死入生”就有相当的不同,不过这并不是汉语《圣经》为翻译新撰的词语,中国古籍里的例句虽然极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如网上的《汉语词典》就有两个义项,一为“从死亡里得救”,最早是一个佛教例句:“夫如大雄之力,出死入生;至诚之神,感天动地”(黄滔《大唐福州报恩定光多宝塔碑记》),其意思就是从死亡里得救。但如何从救死亡里得救,并没有明说。这种说法,和“起生死,肉白骨”(《国语.吴语》)一样,只是个比喻。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与“出生入死”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比喻冒着生死不懈奋斗而已。而另一个义项就直接解释说“出生入死”为“犹出生入死”,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同义反复。其中所举之例证便是梁启超 《外交失败之原因及今后国民之觉悟》:“须知我国民今日所处之境遇,前有怨贼,后无奥援,出死入生,惟持我迈往之气与贞壮之志。”(https://cidian.qianp.com/ci/%E5%87%BA%E6%AD%BB%E5%85%A5%E7%94%9F}意谓着只要靠自己的努力便能出死入生,就能对外交之糟糕局面有所拯救。直言之,从表面意义上看有“出死入生”之句的例证,其实和更为习用的“出生入死”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如动植物的拟态行为一般,具有一定的遮蔽性。
但圣经里的“出死入生”却与早有的例证有本质上的不同,和合本里出现的“出死入生”例子只有两句,除吕振中译成“从死里越到生里”外,其余如文理本、思高本、现代本、当代本、新译本、和修本,都译作“出死入生”。吕译不能说有错,也很清晰,但与“出死入生”相比,没有力度,不容易传播且被人记住,那是必然的。从观念传播与竞争的角度来看,其很少被人引用,自属正常。对于“出死入生”,KJV与NIV,几乎都有同样的表达,have passed from death to life。下面我们来看在《圣经》里关于“出死入生”的两个例句: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那听我话、又信差我来者的,就有永生,不至于定罪,是已经出死入生了。(约5:24)
我们因为爱弟兄,就晓得是已经出死入生了。没有爱心的,仍住在死中。(约一3:14)
第一个例句里的“实实在在”在和合本圣经里出现25次,均来自《约翰福音》,且都出自耶稣基督之口。其它的先知包括摩西接受神谕时,其格式一般都是“耶和华的话临到我说”,或者耶和华晓谕摩西。这说明“出死入生”是耶稣基督才能完成的事,靠人根本不可能,即便约一3:14节的话也是如此。换言之,《圣经》里“出死入生”如果要下一个定义,那么我认为不妨拟意如此:真正信靠耶稣基督的人,因祂上十字架,战胜了死亡与所有的罪恶,且复活升天,坐在全能天父的右边,而获得了重生,这是信靠祂的人才能得到的伟大福分。这也就意谓着,如果编纂溯源寻流的辞书,在“出死入生”一词的义项里,必须加上类似上面我所下的定义,这个成语的义项才整全。这就像我前面讲多音的“膏”字一样,虽然作为“膏抹”的动词义项不必添加,但由于分别为圣的“膏抹”,在此前所有的中国宗教里,都不曾出现过,因此举例若是不举类似“耶和华用膏膏我”(赛61:1),那么例证与义项的充分性,都显得不足。
圣经里的成语,并不只有四字句,也有二、三、五、六等字句。如逃城、安息、重生、避难所、房角石、保惠师、挪亚方舟、道成肉身、魂游象外、初熟的果子、最后的晚餐、奉主耶稣的名等,都是有着稳定的意思的成语,而且对丰富汉语的表达来讲,都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不理解这些意思比较稳定,表达比较明确,出现频率较高的词语,对理解包括和合本在内的诸种汉语圣经译本,都是有妨碍的。我们知道,归正的讲台上一定会对这些方面有所教导,但从语文学的角度来对这些语词,进行适当的认识性学习,依旧是必要的。
我曾在拙著《庄子我说》新版(中国发展出版社2014版)序言《庄子与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就先秦诸子所遗留的成语,作了一个比较简单的言说。而这言说并不是我的调查,而是使用了别人已经做出的研究,依据对《精编成语辞典》的筛查,成语数目位列诸子前三位是的《庄子》180条、《论语》178条、《孟子》159条。成语之所以留传,是通过多方竞争的结果,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变相地彰显其在历代的影响力。先秦成语远多于后世所遗留的成语,固有时间的因素,有中国人崇古的原因,同时也表明其原创性远高于后世作品。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认为是文化土壤板结,后世作品创造性不够所致。成语可谓众人皆说,成之于语,对一种语言及所承载的文化而言,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2022年11月5日于成都,同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