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听家人说,我上海的表哥已经五周没出门了,幸好提前屯够了两个月的口粮,希望能熬出来;我在深圳的舅舅舅妈今天才告诉我们,他们上个月在深圳差点断粮,幸好他们那移民到澳大利亚的儿子提前寄来了100斤大米。这些事听起来太魔幻。我以前曾说,人类面临的问题将是意义感的缺失,温饱问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看来是我太天真。
在这样的情形下,再看张艺谋的《活着》,有着别样的感受 。
电影讲述了一个叫福贵的纨绔子弟,把家底儿全输光了,老爹也气死了,怀孕的妻子家珍带着女儿凤霞离家出走,一年之后又带着新生的儿子有庆回来了。福贵从此洗心革面,和同村的春生一起操起了皮影戏的营生,却被拉了壮丁,后来又糊里糊涂的当了共产党的俘虏。他们约定,一定要活着回去。在战争的尸骸遍地中,福贵领悟到了人生的价值“活着,就是一切。”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平安回到家中,母亲却已去逝,女儿凤霞也因生病变哑了。
一家人继续过着清贫而又幸福的日子。在“大跃进”中当上区长的春生不慎开车撞死了有庆,一家人伤痛欲绝。
后来凤霞认识了忠厚老实的二喜,两人喜结良缘。然而不幸总是不肯放过福贵一家。不久凤霞生下一子取名“馒头”,自己却因难产而死。最后,福贵、凤霞和二喜、馒头活了下来。
这部电影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在小说里,连凤霞、二喜、馒头都去世了。只剩下福贵一个人活下来,没有任何盼望,就这样活下来,渗透着深深地绝望。电影里留了一丝希望。对这种改动褒贬不一,赞同这样改动的,认为这样更符合真实,毕竟痛苦会过去。认为改动不好的,觉得这削弱了故事的悲剧性。其实,关键是看,你站在哪个时间维度来审视这个结局,如果从有限时间维度来看,确实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希望总是有的。如果从末日的终极维度来看,悲剧似乎是
无法摆脱的结局,就像俄狄浦斯王那样。
记忆深刻的除了悲剧,还有电影里有很多温馨的情节,而悲剧和温馨往往交替出现,比如儿子有庆为给姐出气,整了邻家的孩子,福贵却错误的责怪了儿子,受了委屈的有庆,在妈妈和姐姐的鼓励下,给福贵一碗辣汤,把福贵辣得够呛。看到福贵的囧样,一家人大笑起来,又重归于好。这一幕特别有家的温馨,音乐一响,似乎一切都那么甜蜜。然而紧接着,有庆就因为墙倒塌去世了,更深的原因是因为大跃进式的炼钢,连孩子也被裹挟到这样的宏大叙事中,那个时候谁要是积极响应号召,谁就能评上先进,谁要是消极,就会受到很多隐性排挤。这是催促有庆疲惫炼钢的原因,也是促其死亡的凶手。后来就是因为有庆实在累得在墙角睡着,正好当了县委书记的春生来考察,倒车时撞倒了墙,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在小说中,有庆是因为给县长夫人献血过量导致死亡的。我认为电影的这一改编更妙,它勾勒了那个时代的主题所酿成的悲剧。就跟现在因为疫情无法正常就医的人一样。
悲剧之后,剧情跨越了十年,凤霞长大了,文革开始了,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福贵家却忙着给凤霞相亲。此时,出身工人阶级的万二喜经人介绍和凤霞见面了,两人都挺满意,夹扎着那个时代的羞涩和腼腆。万二喜工友们的笑脸映射出那个时代的脸庞,两人结婚那天,所有人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临别时,一家人对着毛主席像鞠躬,万二喜一本正经的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把徐凤霞同志借走了!”这是全剧最大的笑点。今天的人看来,角色的一本正经恰好是对那个时代主流话语的解构。
后来,春生被造反派批斗,老婆自杀,春生来把积蓄给福贵,算是为自己撞死有庆赎罪。这一悲剧却用了一种温暖的色调包裹起来,家珍原谅了多年不愿见面的春生,看着春生离开了背影,家珍说:“记住,你还欠我们家一条命,你得好好活着。”此刻,平凡的家珍看上去像一个圣女。
笑点过后就是泪点,凤霞生孩子,因为妇产大夫被批斗,红小将们夺了权,为了安全起见,万二喜从牛棚里把医院的王教授带来看着接生,但为了“政治正确”,却演戏给红小将们看,说这是为了教育王教授,看着无产阶级生孩子,这又是一次对主流话语的解构,也是一处小的讽刺,但笑过之后就是泪了。没经验的红小将接生导致凤霞大出血死亡。巩俐饰演的妈妈家珍把感情张力爆发到了极点,让电影的悲剧感达到了高潮。凤霞真正的死因是因为文革导致的混乱,她和她弟弟一样,成了历史叙事的牺牲品。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孙子“馒头”长大了,一家人的生活平静下来。
整个剧的悲喜穿插富有节奏感,所有的喜感和温馨,要么是平常的生活话语,家庭冷暖,要么是对主流话语的解构。所有的悲剧,都是在历史叙事中,个人如草芥般的生命。但你还是有选择,要么,成为历史洪流的沙石,去裹挟其他草芥,要么,努力抓住泥土,拼命活着。
我国普通大众历来尊奉的信条就是“好死不如烂活着。”对于没有末日异象的文化来说,活着就是一切。但人毕竟不是动物,一定要有意义感,要有抽象的,高于现实的追求,才会形成文明。
所以,自古以来,就有两套话语体系,一套是国家叙事,政治正确;一套是生活中的日常话语。而“家国同构”是两套话语体系的联结。于是,“事君如父,爱民如子”成了道德标杆,宋明理学后,把这套三纲五常奉为不证自明的天理。“国”与“族”成了这条天理的裁判者,每个人都在表演给国家和家族的代表看,表演给众人看,最超越的也是表演给历史看,没有一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仲裁者。这套话语体系,让每个人都以君子自居,而另一套是日常话语,则是油盐柴米,每个人都是饮食男女。第一种话语体系居高临下地侵占着第二种话语体系,这两种话语,在文明上升期,看上还能彼此兼容,但由于没有一个超然于一切的仲裁者,也没有独立于家国权力的制衡者,这就让文明的内在逻辑,有了伪君子的土壤,“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很快,文明就会出现难以弥合的悲剧。就像电影里的悲剧一样,“鬼话”成了政治正确,“人话”就只能憋屈的活着。
而现代西方,尤其是欧洲,对传统的背离,宣判着“上帝已死”,那个高于现实的仲裁者在人们心里的位置也逐渐被挤压。所以人们必须自己去寻找“上帝”,等待戈多,而且这个“上帝”必须是“今生的”,因为“存在先于本质”,我要先存着,才能决定我信仰什么本质,上帝或如来佛,“上帝”只是我人生意义的附属品。这是升级版的“好死不如烂活着”。
东方和西方,到了现代,殊途同归的走在了一起,走向了看得见的今生。我们现在可以随便买张机票去往世界任何角落,但我们活着的时空真的更大了吗?《活着》用陕北的华阴老腔,彰显着悲和喜的流淌,喜是短暂的,悲是终极的。
活着,要么回到传统,要么赖在当下,要么去寻找能照亮传统、当下和未来的活法。尤其在疫情中,你还要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