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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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天地苍茫间

逃离天地苍茫间
(作者双亲)

父亲本是一个少爷,因了我后面将提到的缘故,做了“人民的敌人”。他一生都弯曲着,以应对弯曲的时代。
 
他没念过多少书,却喜欢写字。他的字,却有点黄庭坚的意思,架势不小,大开大合。这真是奇怪啊,为什么呢?一个做儿子的,好像也不便太深地走进父亲的内心,于是我也没问。
 
父亲最喜欢写的一行字是:四川省绵阳市梓潼县黎雅镇XX村XX社。
 
这是我家的地址。他为什么喜欢写这个呢?我也不知道。
 
绵阳是丘陵地带,山虽不高,但重重叠叠、起起伏伏,没有尽头,以至于小时候的我认为,天底下应该都是这样的地形吧,有山,有水,有鸟,有兽,也有鱼。
 
我家就住在半山腰上。屋后是一条长长的马路,人们或许会把它比喻成山颈上的纱巾,飘逸,轻灵,妩媚。但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条绳索,勒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厌恶这山,厌恶这绳索。
 
祖父本是个威风八面的保长,革命消灭了他所在的阶级,也终结了父亲的少爷生涯。祖父下狱以后,祖母、伯父、父亲就被赶出祖屋,成了逃亡在故乡的贱民。先是租住在镇上的私塾先生敖家,后来父母结婚,才在现在这块土地上筑起了土屋生活。自此已经四五十年了,但我们一家总觉得这块土地生而不熟,扎不下根来。
 
自小,父母就告诉他们的两个儿子要走出大山,能走多远就走多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这是一种宗教般的盼望。事实上,父母就经常以此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许愿。他们坚信,他们的一生注定会在地狱中苦熬,但他们的儿子一定会逃出生天。
 
“山外头是什么?”我问。
 
“山外头大得很呐。”父亲答。
 
“逃出去就知道了。”母亲答。
 
我这问题其实很为难父母,他们从未走出过那连绵不绝的大山,怎么知道山外头是什么呢?

逃离天地苍茫间
                               (寒舍)
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孩子,能有什么欢娱?所以我小的时候,怯生生的,像个丫头,总是喜欢思考宇宙人生的大问题。也常常做梦,梦见一家人都长了翅膀,脚踩着竹尖,一跳就上了云端,飞出了群山,飞向了辽阔大地。
 
那时节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全国范围内的阶级斗争狂潮已经停歇。然而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在我们那里的乡间,余潮犹存。在小学,我还享受着被家庭出身好的女同学揪耳朵的待遇。上学路上,我被人家的狗咬过两次。那家人是贫农出身,养了一条凶猛得像狼一样的狗,不拴住,就那么放养着,见了生人就狂吠、猛追、猛咬。我的腿被咬伤了,鲜血淋漓,母亲去找人家论理,那家的女人骂道:
 
“活该!怎么没咬死呢?”
 
幼年生活给我的教训是:第一,躲避邪恶者永远无法唤起他们的同情心,反而会激发他们的兽性。第二,凡是狗,总是怕人的;你跑,就是示弱,它就会追你、咬你;你站住,捡起石头土块掷它,甚至佯装要掷它,它就跑了,至少不敢近你的身了。
 
当我长大以后,就把上述教训概括成了八字言——与其哀怨,不如彪悍。
 
只是在我幼时,是万万不敢彪悍的,因为那是找死。隐忍,成了巨石下的种子的现实选择。只要不死,就忍着吧,这才是中国人三千年来的人生哲学。
 
无数人在提醒奴隶要忍,包括那奴隶的敌人。
 
有一次,母亲正在训导我们要好好念书,将来好逃出故乡的时候,传来一个女人的高声咒骂:
 
“地主分子想翻天么?”
 
一家人寻声看去,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又白又肥的大屁股。这女人姓赵,正蹲在我家的露天厕所撒尿,她撒尿的动作和她的言语一样肆无忌惮。
 
原谅我,至今我一想起故乡,想到的就是那个赵姓女人的肥白屁股——那荒谬时代的一张脸。
 
我们一家人,都是故乡的寄居者,我和哥哥坚信,故乡不属于我们,我们终归是要离开那里的。
 
离开农村有几种方式:最好的是考学,其次是当兵,再次是外出打工。四川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最早的打工潮就是从四川兴起的,时间远在其他省份之前。而绵阳呢,又最早创造出了另一种让农民脱籍的渠道,那就是“买户口”。时间好像是九十年代初,此举当时就被宣称为改革创举。所谓“买户口”,就是农民可以通过花钱买到城市户口,但仅仅是可以买到户口,城市不负责为这些人提供工作。
 
母亲想给我买户口,我坚决拒绝了。理由是,我一定可以“考”成城市户口。也就是说,我逃离故乡是必然的,但我可以找到一条省钱的路。因为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一块读书的材料,我中学的老师也这样看。当然,到我读中学的时候,旧时代的残阳已经消失了,这也是一家人盼望的实底。

                            (“绳索”)
一九九二年,哥哥当兵去了宁夏,我上学去了西安。兄弟俩都成功逃离了故乡。
 
我还记得,当列车穿过漫漫秦岭,进入八百里秦川的时候,我是多么惊异,原来这世上还有一望无尽、平坦如镜的平原!一个地方,怎么能没有山呢?我原来是那么厌恶故乡的山,但至今我也对平原喜欢不起来,因为它太缺少变化,太无趣了。
 
我离开故乡近三十年了,只算在北京定居的时间,到今年也整整二十年了。其间世事沧桑,乱云飞渡,于我而言,故乡是越来越远了。
 
但父母不习惯城市生活,一直坚持要在故乡居住、劳动,这算是我对故乡唯一的牵挂了。前些年我每年都回故乡看望父母,这几年有了孩子,回去的次数少得多了。每次回去,我都会到山上转转,期待回忆童年的甜蜜片段,但我搜寻不到这样的片段。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属于我,岁月载走了我的心,回到故乡的只是我的肉身。
 
可悲的是,故乡的一切仿佛都冻结在三十年前,包括父母的思想也一样。他们没有想过,儿子们逃离故乡又如何呢?山外的世界就是黄金世界吗?我也知道,这怎么能怪父母呢?但老实说,我与双亲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
 
作为一个喜欢思辨的人,我当然会从理论上对这种疏离进行概括:这种疏离本质上是现代工商文明对传统农耕文明的疏离;这种疏离是生产、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的全方位疏离。疏离就是撕裂,我们身处一个撕裂的社会,就不得不忍受这撕裂带来的痛苦。但是,作为一个在前半生就经历了两三种文明洗礼的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承受这份撕裂?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诗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说得实在太轻巧了。问题在于,此心如何能安呢?比如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深感上无片瓦的不安。到买了房子,又觉得这高楼里的家如同漂浮在空中,仍是不安。二十年了,我从未觉得北京可以成为我的故乡。
 
这还只是浅层次的不安,更深层次的不安是,我们身处在一个非稳态社会,人人都在说未来充满高度不确定性,既不确定,如何能心安呢?再往深了说,当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时候,这地球可曾安下人的心?地上的一切都必然朽坏,我们如何能将心安立在这必然朽坏之物上呢?
 
逃亡是为了挣脱枷锁、追寻自由,但真逃出来才发现,我们不过是冲进了新的牢笼。父母逃亡在故乡,我们逃亡在祖国,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故园如梦不可寻,人生如寄柳飞絮。
 
                      (“可怜无数山”)
汶川地震那一年,梓潼县虽不在震中地带,民居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政府号召农民推倒黄土墙盖钢筋混凝土房子。我家的房子也受到地震影响,瓦掉下来不少,墙也裂了大缝,只是勉强还能住人。父母的意思是,既然两个儿子都不在老家住,就别修新房子了。我和哥哥也有点犹豫不定,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三年前,哥哥告诉我,老屋成了危房,他担心爹妈住在里面危险。我猛然间想到,爹妈都已经七十好几的人了,还住在漏风的房子里,真是我们做儿子的罪过。于是,我们决定立即开始大兴土木。父母勤苦了一辈子,舍不得花钱,虽然是我们兄弟出钱,他们也不愿意。好在我们强烈坚持,房子总算是修了。只是在修的过程中,父母为了省钱,多次与哥哥意见不合,争执得不可开交。我还不得不在电话里劝说父母一定要想开点,与其凑凑合合修,还不如修得像样些,住着也舒服啊。
 
“那你们老了回来吗?”父母问。
 
“回来啊,两兄弟、两家人都回来。”哥哥答。
 
“我跟哥哥一样。”我想,既然哪里都是寄居地,回去也可以啊。
 
“那九九、依依呢?”父母又追问他们的两个孙女是不是愿意回去。
 
“嗨,您二老管自己的儿子就可以了,还管下一辈啊?”我们兄弟答。
 
突然想到那几个永恒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附:请读者王斐再给我留言,告诉我您的微信号,今天才看到前次留言,已经过期,无法回复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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