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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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重新评价康有为(上)

716。西人以炮火叩国门,显为侵略战争。然中国若无外力威迫,无力走出政治上之君主专制、社会上之沉闷乏味、文化上之封闭自大,也审矣。至戊戌维新,中国之政治思想,为之一新,其中虽有内部学术演进之力使然,然更拜西学进入之赐也。戊戌之前,咸丰十年,清廷已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中国之有外交部,始于此也。同治六年,同文馆初设,士可得以学西学西文。同治七年,中国初派使节出洋办理外交事务。光绪元年,郭嵩焘成为中国首位驻外国使臣。同治十年、十二年、光绪三年,留学生先后放洋。同治四年设江南制造局,光绪六年设电报局,四年初设铁路,十一年又设海军衙门。若无此种种铺垫,戊戌年事,不可想象也。

  

717。鸦片战争至甲午战争,其间长达五十五年。满清若能奋发图强,国势之糜烂何以至不可收拾之地?考其实,非无新政也,仅知师西器、西技、西艺而无视西法也。何以如此?天朝观念使然,虽败,心有不甘也。故郭嵩焘致李鸿章书中说,同光中兴之后,“办理洋务三十年,疆吏全不知晓,而以挟持朝廷曰公论。朝廷亦因而奖饰之曰公论。呜呼!天下之民气郁塞壅遏无能上达久矣。而用其鸱张无识之气鼓动游民,以求一逞,官吏又从而导引之。”设若中国无悠久灿烂文明,其变也速,其重生也速也。自古,因某而盛者,必因某而败,人与国同然。因某长盛,故日益自大,自大则盲,盲则愚,至愚而不败,天理不容也。

   

718。戊戌维新之大别于洋务运动者,不舍西器、西技、西艺而尤师西政也。戊戌维新为当时之一大运动,其中巨子,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人中龙凤,置诸整部中国史,康梁实乃大转折之伟人,其历史地位,历百世而不可磨灭也知矣。对此康梁师徒,要而言之:康之创发性远胜于梁,然康不知与时推移,知经而不知权,此其失也;梁之文章情理交织,理非深奥,以情为翼,助其飞扬,社会影响力远胜于康,然梁太无定见,故遗“善变者”之讥也。平情而论,康梁师徒,大同而小异,皆属稳健改良派也。康非全不知权,梁非无一贯之道,程度不同而已。以今日眼光检视,康梁之稳健改良论,实乃中国进步之良药。然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康梁之后,中国政治思潮,日趋激烈,至如脱缰之野马,不可挽矣。此为历史之大悲剧,其中亦含形势与逻辑之必然。盖天朝既崩塌,旧统既废,新统难立也。虽能立,必也久之而能,其间必有反复、倒退,此非人力所可导引也。

   

719。康有为(南海),儒之时者也,为学融通汉宋,且抱圣人之志。南海之思想,说其引西救儒可,说其导儒向西亦可。或言,南海一生学术,皆为使中国之传统思想实现“创造性之转化”也。南海既有此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之大格局,故治学纯采“六经注我”之态度。其《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礼运注》《孟子微》等书(文),表面上以阐发先秦儒家微言大义为旨,实多臆断附会,而为当时之考据家及守旧派痛诋。但自古思想家立说,均采“六经注我”之态度,否则只知沿袭陈说,埋头注疏,何以能适时开新?虽然如此,康南海处一守旧古国之中,其言说若要服人,减少不必要之阻力,又不得不引经据典,有所依傍也。

 

720。为倡君主立宪之说,康南海不仅承认孔子为中国几千年来之素王,而且认为孔子为为中国立宪之第一伟人。在南海看来,孔子之言,皆托古改制之言;六经者,皆素王所作托古改制书。故,《春秋》为中国万世不易之成文宪法。南海云:“今各国之宪法,多人修之。春秋之宪法,一圣修之。今各国之为宪法,限于其一国,及其一时。《春秋》之为宪法,则及于天下后世。”南海又借《春秋》公羊家认为中国史分三大时期: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孔子生于据乱世,作据乱世之宪法,更为生平世、太平世计,述将来之宪法。孔子之宪法,又分“大义”与“微言”两种。大义载于《春秋》,行于君主专制时期(据乱世)(康曰:“二千年来帝皇卿士动作典礼,皆行《春秋》法。”),微言见于孔子口说。“师师相传,以待后世。故待口说以传。今董仲舒、何休之传口说,所谓不成文宪法也。在孔门谓之微言,则多为生平、太平世之宪法焉。”孔门微言又且见于《礼运》《孟子》等书。

 

721。康南海对经典之态度,或能以“转进”二字概括。试举例言之。孟子在回答齐宣王关于用贤的问题时,主张国人皆曰贤然后可以察用,南海论之曰:“此孟子特明升平授民权、开议院之制。盖今之立宪体,君民共主法也。今英、德、奥、日、荷、葡、比皆行之。左右者,行政官及元老顾问官也。诸大夫,上议院也。一切政法以下议院与民共之。”孟子主民贵君轻,南海论之曰:“孟子立民主之制,太平法也。盖国之为国,聚民而成立。天生民而利乐之。民聚则谋公共安全之事。故一切礼乐政法,皆以为民也。但民事众多,不能一一自为。公共之事必举公人任之。所谓君者,代众民任此公共保全安乐之事,为众民之所公举,即为众人之所公用。民者如店肆之东人,君者乃聘雇之司理人耳。民为主而君为客,民为主而君为仆。故民贵而君贱,易明也。众民所归,乃举为民主。”细读《孟子》,可知孟子之察用不过君主用人之参考办法,与议院之决定权大不相同,而孟子之民本思想与西方近代之民主思想也有本质不同。孟子若为圣之时者,就像他赞颂的孔子一样,若知两千年后康南海如此解说其思想,将如何表态?以我揣测,孟子或将说:“孺子可教也。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虽孔子重生,犹且点赞也。”

 

722。光绪十年,康南海二十七岁,始著《大同书》。至光绪二十八年,全书成。戊戌变法失败后,南海游欧美十三国,历十六年始归国,其一生由中而外,由晚清而民国,阅历不可谓不丰富,而其自谓四十岁后思想不再变化,其早熟如是,其自信如是!梁启超谓其师“太有成见”,但若对其理论不自信,或曰太无成见,又怎能称之为思想家?南海一生之思想,要不离青年时期所撰之《大同书》,百年后思之,能不让人敬服?言及此处,我当有一补笔:李泽厚先生重视康有为而轻视梁启超。李先生平生思想,成型时期也早。我曾从思想早熟的角度对比康、李,李先生闻之哈哈大笑,盖以为这是对其颇高之称扬也。

 

723。南海大同理想,本博爱、平等之旨。所谓大同世界,即实现人类博爱、平等之世界。南海虽攻墨子,实暗采墨子兼爱之说。然南海之大同理想,源于去苦得乐之人道思想,此又与排斥享乐之墨子大异。南海谓:“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然人生在世,痛苦甚多,南海“入世界观众苦”,概括为人生、天灾、人道、人治、人情、人所尊羡六种,每种苦又细分为几种目。南海并认为,诸苦之所以产生,在于社会制度不良,因曰:“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四曰形界,分男、女也;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也。既然人道即去苦得乐之道,“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南海之大同社会非仅仅为一种理想,《大同书》并设想了种种破除九界之具体办法。其理想着眼于整个人类社会,而不以中国为限,真可谓高视阔步,古今中西,罕有其匹。虽然如此,既为理想,其中自有荒诞而绝不可能实现者。不过,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其中之一因在于人类不能失去理想,只是,有理想不等于理想化,也不等于强迫别人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对此,康南海是有充分的自觉的,故“有为虽著此书,然从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谓方今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故《大同书》不刊印于清末也。

 

724。南海之论“去国界合大地”,尤有新见。何以须去国界?因有国则有吞并战争,国界存,则战争不息。“若大地既通,合为一国,岂不为大之止观哉?”故“欲去国害,必自弭兵破国界始。”问题在于破国界谈何容易。另,国界如何可破?一方面,此前之吞并战争“适以为大同之先驱耳”,更重要的是,“夫国有君权,自各私而难合。若但为民权,则联合亦易。盖民但自求利益,则仁人倡大同之乐利,自能合乎人心。大势既倡,人望趋之,如流水之就下。故民权之起,宪法之兴,合群均产之说,皆为大同之先声也。”南海之大同世界分三步实现:一,少数体制相同、实力相同的国家先联合起来;二,同洲、同教,同种之人进而联合起来;三,全世界实现大联合。至于政治制度,也分三个阶段进化:一,各国平等联盟;二,联邦之上有公共政府;三,世界大联合之体。南海并以据乱、升平、太平三世对应上述三步骤。

 

725。南海于世界大同之步骤论之甚详,不输于康德、罗尔斯关于世界和平之建言。其于世界政府之计划尤具前瞻性。南海之世界政府,始于公议政府,成于公政府。所谓公议政府,各国内政自主,但选派议员参与联合诸国公共政治者也。公议政府之职权,一为保护世界和平,二为促进联合。公议政府议定各国公律,并有强制执行力。“公议政府以弭各国兵争为宗旨,各国现有兵数、军械及械厂战舰皆应报告公(议)政府。除其必应自保外,有议增者,公议政府得干预之,太多者得禁止之。并岁议减兵之法。”“各国有不公、不平、不文明之举动,公议院得移书责之,令其更改。”“各国有大破文明及公共之安乐,背万国之公法者,公议院得以公调合各国之兵弹禁之。若仍不从,则同攻伐其国土,改易其政府。”公议政府建于各国仍保留主权之时,公政府立于各国主权削减之后。公政府之初始职责为废国、废君、废兵、同文、共历。公政府分上下议院,只有议员,无行政官,无议长,无元首。南海生弱国,而能创此天下一家之论、之制,其魄力、见识超过前贤及并世诸子也远矣。《大同书》刊行几十年后,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结束后始有联合国之创立。联合国目前之运作模式,实为一减弱版之公议政府也,康南海之巨眼雄视,能如此准确,非伟大思想家而何谓?

 

726。南海破其他各界之设想,也屡有石破天惊之论。比如,男女权利应完全平等,婚姻应自由选择,可谓发前人所未发。但南海之破界说也有太多不合人情之论。比如,南海有明显的人种歧视主张,“白人、黄人,才能、形状相去不远,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状也,铁面银牙,斜颔若猪,直视若牛。”“至蠢极愚,望之可憎可畏。其与白人黄人资格之相远也,有若天仙之与地狱之鬼。”如此种种评论,大违儒家仁道矣。然则人种差异如此之大,何以去种界?南海一则寄希望于优胜劣汰,“至大同之世,只有白种黄种之存,其黑人棕种,殆皆扫地尽矣”;二则主动改良人种。改良之办法有三:一,令棕、黑种人迁徙到气候适合人类生活之地;二,四色人种杂婚;三,改进饮食。南海预计“大抵由非洲奇黑之人,数百年进为印度之黑人。由印度之黑人,数百年可进为棕人。不二三百年可进为黄人,不百数十年可变为白人。由是推之,速则七百年,迟则千年,黑人可尽为白人矣。”南海此论,暗含黄人劣于白人乎?

 

727。南海之经济大同思想,与共产主义类似。盖以去私为公为实现经济大同之手段。南海曰:“今欲致大同,必去人之私产而后可。凡农工商之业必归之公。”儒家之大同理想,与共产主义本多类似,故近世之新儒家,多认可现实之社会主义运动,不必骇异也。然二者之实现手段大异。盖儒家反对流血革命也。不同儒家人物,在如何达致大同社会的手段上想法也略有不同,康南海的想法是,家为私之渊薮,若先破家,则私产自破。“欲去家乎?但使大明天赋人权之义,男女皆平等,独立婚姻之事,不复名为夫妇,只许订岁月交好之和约而已。行之六十年,则全世界之人类皆无家矣,无有夫妇父子之私矣。其有遗产无人可传,其金银什器皆听赠人。若其农田工厂商货皆归之公,即可至大同之世矣。”此议是否可行,考诸人民公社及大跃进之历史可知矣。

 

728。大同理想之根本问题在于,欲在人间建立天国,而一进入天国,万善齐集,历史遂不复进展,而处于停止状态。诚如南海所谓:“大同之世人无所思。安乐既极,惟思长生。而服食既精,忧虑绝无。”至此,人性必已得到根本改造,或谓人之基因也已大变,盖人性已非神性与兽性之综合体,人皆尽为神矣。可能吗?此种大同理想,既无法证实,也难以完全证伪,固高明者存而不论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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