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和乌雷对坐。
2010年5月31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一袭红裙，端坐在椅子上。围观者陆续上前与其对坐，他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哭泣，有的嬉笑，只有阿布不悲不喜，眼神空洞，如一扇幽深的窗户。
一个男人的到来，打破了阿布容器般的平静。
男人叫乌雷。22年前，他和阿布相爱了12年，后来分手。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激发了彼此的艺术灵感，两人创作了很多举世瞩目的行为艺术。
她22年前爱过的男人，如今身材依旧挺拔，但明显已经老了，须发斑白，满脸风尘。他们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对方，眼里沁满泪水。阿布把手放在桌上，乌雷紧紧地握住它。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但是，末了，阿布突然把手抽回，徒留乌雷的双手尴尬地放在桌面。
阿布是现实和清醒的。即使曾经深深地爱过彼此，即使旧情还在心里翻滚，但终究要学会放手，回归各自的生活。
“假若他日重逢，我当以何贺你，以泪流，以沉默。”
是的，往事不必再提，背影不必再追，泪流和沉默便是对旧情最深沉的哀悼。
听一个艺术圈的朋友说，当年阿布和乌雷很相爱，但是在为一组长城作品做准备的期间，乌雷和中国翻译好上了，后者还怀了孕，导致阿布伤心地和乌雷分手，一别就是22年。就在去年，乌雷去世了。
在这样一个苍凉的故事背景下，再看阿莫和乌雷的重逢，让人唏嘘不已。
在乌雷离世之前，命运给了他们最后的重逢机会，双方达成谅解。想来阿布已经原谅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软弱和背叛。从他们的眼中，我看出他们依然深爱着彼此。这足以告慰一个女人所有的思念，抹平所有的怨恨了。
恋人重逢，听起来很浪漫，实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比离别还要残忍。想想看啊，当初深爱的两个人，被命运生生打散了，再见时往事涌上心头，旧情依旧，但罗敷有夫，使君有妇，甚至双方已经为人母或者为人父。那种“情如旧，鬓已斑”的感觉让人心碎。除了“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是，你家的娃上哪个奥数班？
我的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友，20岁那年爱上了一个男人，经历了短暂却热烈的恋情后，最后因为分隔异地，两人无法走在一起。20多年过去了，她的儿子都上高中了，但每每和我说起当年那段炽热的恋情时，依然目光莹莹，泪光闪烁，完全变回那个20岁的女大学生。
她说，每次到恋人的城市出差，总感觉因了他的存在，城市的上空有颗熠熠发光的夜明珠。她一心想和他重逢。
42岁那年，她一个人去恋人的城市休假，鼓足了勇气，拨打了恋人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爸爸，有人给你打电话呢。
那个瞬间，她突然清醒过来了。22年过去了，他已经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不可能怀着当年的情愫，在原地等她，她亦然。他们曾经在黑暗的海面上交集过，但是最后走向不同的方向。
还是不要惊扰他的平静生活吧。她默默回家了。
为什么在人的心底深处，总渴望与旧日的恋人重逢呢？我想，也许一半是对命运安排的不甘心，总想着可以从中扒开一条缝，瞥见另一种可能；一半是对岁月流逝的不甘心，总想在恋人的身上重温往日时光，看到昔日的自己——波光水影中的英俊少年和曼妙少女。
可是，假如真的如愿重逢了，生活又是什么样呢？
很多年前看过一本日本作家写的小说。一个女孩和他深爱的恋人分手了，痛不欲生。有一天，她无意间获得了一种特异功能，变成了恋人的现任妻子，而把他妻子变成了自己。她和恋人一起生活，一开始非常高兴，不久发现恋人身上有很多毛病：比如性格暴躁，会打孩子；比如没有生活情趣，节假日总窝在家里看电视；更可怕的是，他还出轨自己公司的同事……她最后崩溃了，再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重新变回了自己。
这个故事让我瞬间明白生活的真相：你渴望但却得不到的东西未必就是最好的，你拥有的才是最好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悦纳当下，踏实生活，比什么都重要。那些远去的恋人，就当成梦里的风景吧，偶尔欣赏一下便可，不必怀着怅惋的心情天天追忆。
有时在想，假如他年遇到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男生，我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想来多半是——内谁，感谢当年不娶和放生之恩啊。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