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别人今日从我得祝福。
过去几周一直沉浸在对父亲病情的担忧中,无暇他顾。要不是英语老师提醒,我都忘了今天(1月10日)是自己的生日。
过去四年,我总是和英语老师一起庆祝生日。他的生日是1月8日,我的是1月10日,于是我们折中,选在1月9日这天一起庆祝。活动很简单,就是我和他们夫妇一起吃顿饭。有时在中餐馆,有时在他喜欢的土耳其餐馆。
今冬疫情太严重了,日增百万病例,我们只好停止了庆祝活动。
我不是一个很注重仪式的人。每年的生日都过得很潦草,并没有什么特别仪式。以前先生在这里时,他想起来就会给我买束鲜花、买个礼物什么的。轮到我给自己过,就一切从简了。
年轻的时候,觉得生日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习惯搞个小仪式,为了给未来的岁月留下美好回忆。那时的通常做法是,一到生日,就买本自己喜欢的书,在上面写几句话,然后在下面郑重写上:“购于某年某月某日♬岁生日”;或者去买件心仪已久、却舍不得买的衣服。但是瞬间的欢喜过去之后,一阵空虚袭来。物质带来的快乐多半是不长久的。
女儿的画是最美好的生日礼物。
昨天整理书架,赫然发现《唐诗宋词三百首》的扉页上写着:“披一身岁月的尘沙,温一壶烈酒,与古人对坐。购于1996年1月10日江城。”那是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一个人去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买了这本书。在武汉刺骨的寒冷中,瑟瑟地度过了自己的21岁生日。
那一年,我所处的世界也不甚美好。就远方的远方来说,英国发现了疯牛病,塔利班控制了喀布尔,韩国审判前总统全斗焕和卢泰愚,沙特美军基地遭空袭,布隆迪军事政变,意大利不死鸟歌剧院被焚毁,查理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离婚……
就周边环境来说,学校一个女生在学校附近的湖边被奸杀,一个和女友同居的男生在校园跳了楼,鲁谷到民院的公交车永远都挤破头,食堂的饭菜永远色香味皆无,现代汉语课的老师永远死气沉沉。
不过,那时的世界,好坏还是比较确定的,不似现在,每天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云中穿梭,一会儿泥里打滚,让人不知所措。
记忆中有两个难忘的生日,将来发白如雪、坐在摇椅里慢慢摇时,应该还会记得。
20岁那年冬天,我一个人在北京闲逛,邂逅了一个男生,彼此心生欢喜。我们一起逛东单的中国书店。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他买了一本张爱玲先生最爱的《海上花列传》送给我,上面写着“千万别用它刷碗喔”。回到南方的校园后,书放了一年多还没看完。
毕业第二年,香港回归之夜的烟花未冷,我们就从彼此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让人伤心的生日礼物,每次触目泪流,此后十几年一直封存在箱子里。直至我2005年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时,才有勇气重新打开。书已发黄,貌似可以拿去刷碗了。但是里面的书签依然崭新如昨,似乎永远躺在了1995年北京的冬天。
“北京的冬天 嘴唇变得干裂的时候/有人开始忧愁 想念着过去的朋友/北风吹进来的那一天 候鸟已经飞了很远/我们的爱 变成无休止的期待……”2007年,老狼演唱的《北京的冬天》一下子把我带回了1995年的那个冬天。
北京的冬天。(图片来自网络)
那年我长发如墨,拖曳着一条嚣张的红色长裙,踩着一双并不舒服的新靴子,如水草一样飘浮在广场上。不经意间抬望眼,看到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啊飘,飘啊飘,后来不知所终。
那种全然跟着感觉走的恋情如电光石闪,此后再也没有了。岁月把我们最本质、最感性的部分都拿掉了,然后用理性把我们打磨得油光水滑、千人一面。我们控制了不确定性带来的风险成本,同时也失去了探索未知的乐趣。
所谓成长,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失去本真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2000年起开始当记者,生活颠沛流离,有时生日是在出差途中过的。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杭州出差,采访结束那天刚好是我生日,采访单位陪我们一拨人游览乌镇。他们当天回去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庆祝自己的生日。
冬天的乌镇安静得像一个空洞的蜂巢。河水静静流淌,河岸上,一条黄狗无所求地躺着。用现在的话叫“躺平”。一整天,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在乌镇游荡,流连于每栋古老的房子。
傍晚时分,我在一家生意清淡的咖啡馆里认识了一个从云南来的小伙子。他也是一个人旅行。我们各自捧着一杯温热的咖啡,围着老板的电暖气取暖,聊得不亦乐乎。那个小伙子刚刚失恋不久,他向我这个陌生人倾诉了自己对前女友的爱,以及少不更事,不懂珍惜,最后失去她的痛苦。
他的眼里泛着泪光,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那天是我的生日,他让老板开了一瓶红酒,然后我们俩和老板一起开喝。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直至酒瓶见底,直至星星也露出倦意,我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回镇上的子夜大酒店。
近20年过去,那个小我四岁的小伙子如今也人到中年了,不知是否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如果他恰巧看到这篇文章,那就隔空和我碰个杯吧。陌生人,今夜我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每年生日的头两天,我总会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提醒我生日当天记得煮碗长寿面和两个鸡蛋。末了她总是笑着说:妹妹,你又长大一岁啦!每次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泪湿。
不管我是20岁、30岁还是40岁,50岁,似乎永远都是她的蹲在地上、死活也不肯去理发店剪头发的8岁的女儿,似乎永远都是她的逃课躲在宿舍、幻想去远方流浪的12岁的女儿,似乎永远都是她的被父亲拆了情书、躲在屋里哭泣的16岁的女儿,似乎永远都是她的当了妈妈、却不知如何给那个软软的身子洗澡的30岁的女儿……在她眼中,我每年只是“长大”,而不是“变老”。
可是母亲,那些日子走远了,再也回不去了。如今你老了,我也不年轻了。每天,我凝神看着16岁的女儿青春飞扬的模样,一如当年你看着17岁即将远行的我。
母亲年轻时做过裁缝,村里很多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她的巧手裁出的。她把缝纫机踩得跟钢琴一样,跟风一样,是童年的我午后小憩的背景音乐。
50岁那年,她想给父亲的裤子裁一条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眼花了,无法再穿针引线,于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台阶上哭泣。
母亲不知道,42岁那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坐在北京医院对面的小公园里,也为同样的事情伤神了半天。
那一年,我突然发现眼前有很多金丝线在闪。去北京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这是飞蚊症。人老了,眼睛就花了,好比果冻,时间长了就浑浊了,有裂缝了。我轻轻问:有逆转的可能吗?他摇头。
不甘心,又问:有药可治吗?还是摇头。
我两手空空出门,在医院对面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了许久。我没有像母亲那样哭泣,只是清楚地知道,往后的日子完全不一样了,我必须要接受身体的逐日衰朽,学会与岁月和解,与自己和解。
那一天,是我的青年与中年的分水岭。
那天之前,我有时会穿着很艳丽的民族风长裙招摇过市。心想,如果街上有个像梁朝伟那么帅的男人请我喝咖啡,一定欣然前往。why not?可是自那天始,我把艳丽的衣物束之高阁,开始偏好“无印良品”的清冷风格。再看街上的男人,不管多帅的哥,都被眼前一道道金丝线切割得支离破碎,让我兴趣索然。
那天之前,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去哥大读个东亚系博士,做中国女性研究。走千山万水,看每个海湾的日出日落,喝遍世上的美酒。那天之后,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看很多书,写很多字了,因为视力每况愈下。于是把梦想缩小,着眼于一件件小小的事情,并努力把它做好。至于满世界旅行,等女儿上大学后再说吧。
那天真的很想找个人喝酒,与自己的青春彻底告个别。可最后还是买了一杯和中年人一样温和醇厚的永和豆浆,一个人坐在王府井大街的东方新天地一隅默默地喝。
此后的日子,像荷叶上的露珠,快速下滑,淌过一条又一条叶脉。对于中年人来说,40岁以后的日子基本有惊无喜,自己和家人每天平安健康就好,所以对生日仪式的愿望并不热切,只是任由时间的河流一遍遍冲刷我们的悲喜。
年轻时,如果先生忘了给我买生日礼物,我会不高兴,觉得他不够爱我。中年以后,更在意平常日子的一菜一蔬,一羹一饭,而对仪式比较荒疏,不太在意他是否记得我的生日,是否给我买礼物。因为相处了十几年,彼此了然。
不管是否收到礼物,每个日子都不肥不瘦,入口即化,刚刚好。
自从认识造天创地的神之后,每到生日,便不由自主会思想他的奇妙作为。“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我要称谢你,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你的作为奇妙,这是我心深知道的。 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处被联络。”
有时,我会思索自己生命的源头——父母的姻缘,感到神奇无比。
1961年,如果奶奶那天没有去长桥烧香,如果那天没有下大雨,如果那天7岁的母亲不在廊下择菜,那么,奶奶永远不可能到外婆的家里避雨,也不可能看到7岁能干的母亲,自然不可能把母亲领去做童养媳,那么母亲和父亲今生不可能交集。我的生命就是一片空茫的云雾,无法聚集一处,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冥冥之中的生命路径,原来神早就为我们铺排。虽然每个人的出生没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么石破天惊,但也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因为每个生命都是神奇妙的创造,都是不可思议的“无中生有”。
出生前的世界,我们已经缺席了。但是出生后的世界,应该要因我们的存在,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我们成不了英雄,但至少可以做个善良的普通人,让周边的人因了我们的存在而感到一点点快乐,一丝丝安慰。
我们不需要刻意做很多,只需在日常生活中按照内心朴素的良知行事便可。比如不要成为刘鑫那样的无良夺命闺蜜,不要成为卖主求荣的犹大,不要把三聚氰胺掺进婴儿的奶粉里,面临逼迫时宁可保持沉默,也不要由于恐惧而做假证……
虽然环境恶劣,人心诡诈,但是“行善不可丧志,若不灰心,到了时候就要收成。”
多结圣灵的果子。(图片来自网络)
今天是我生日,本想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地无所事事一天,没想到最后却过成了一个“公益日”。
两天前,朋友告诉我,她老乡的外贸公司货物清仓,东西可以免费拿走,问我有没有处理的渠道。我联系了一家非营利机构,东西可以捐给它。今天早上,我和朋友驱车40分钟去新泽西南部拉货,塞了满满两车东西,然后拉到北边的非营利机构办公室,前后忙乎了一天。晚上在超市草草买了两份菜,两块蛋糕,和闺女度过了一个简单朴素的生日。
我说这些并不是矜夸自己的爱心,只是想告诉你,多行善一点点,世界可能就因此改变一点点。千万不要让抱怨和冷漠遮蔽了内心的光芒,从而使自己丧失了行动能力。
地上的日子如梭如箭,一闪而过。“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而逝,我们便如飞而去。”(诗篇90:10)
每个智慧之眼被打开的人,都会思索如何度过短暂的一生——是随波逐流,满足自己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和今生的骄傲,还是谨慎自守,保持洁净的心,做个干净的人?
于我而言,自然是选择后者。人生已经过半,年日窄如手掌。那些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就免了吧,那些追逐名利的喧嚣就算了吧。如果说往后余生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愿自己在一切善事上多结果子,成为别人的祝福。
愿自己行到生命终点时,可以微笑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