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橙子的父母被诈骗了十几万——这消息我还是从白血病患儿微信群里知道的。
橙子是我们在武汉疫情期间结识的白血病患儿，快5岁，眼睛很亮，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因为化疗光着头，刚出骨髓移植舱，很像最近热映的影片《送你一朵小红花》里的那个小女孩。
图片 送你一朵小红花 剧照 来自网络
橙子1岁7个月时，确诊神母细胞瘤，低危。
她的父母由此开启带孩子的求医之旅，只是没想到，这一下就是三年多——数次化疗后，小橙子罕见地继发急性髓性白血病，要进行骨髓移植。
橙子的母亲给她供了骨髓，移植的过程还算顺利，正要出仓，武汉疫情爆发，橙子又在移植舱里多住了一个月。而她的爷爷、奶奶、姐姐和爸爸本来是来武汉接橙子的，也被困在儿童医院旁边小小的出租房里。
那时基联志愿者团队在武汉当地帮助对接外地滞留人员，几个因为来儿童医院求医而滞留的家庭因为生活物资缺乏联络到我，我因此认识了小橙子一家。
求助的患儿家庭越来越多，简姐妹就专门建立了一个患儿群。
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曾联络我，想在武汉成立一个能服务这些患儿的“儿童小家“，但因为一直没有招募到合适的全职同工，并没有按照之前设想的方式启动。
简姐妹建立的这个患儿群却一直保留下来，一年多来，我们每逢节日都去探访这些患儿家庭，给他们送去各地弟兄姐妹捐来的物资，也给其中一些家庭提供房租和经济帮助。
其中，儿童医院附近小橙子家就是我们探访时常常聚会的地方。
群里的患儿家庭里，小橙子因为先后患过两种大病，求医的时间最长，家庭的经济状况很是窘迫。
所以她们家被骗，才让我深感震惊——怎么至于连这样的家庭都不放过。
后来我从橙子爸爸那里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更觉得不可思议：这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以公益项目为名，专门针对大病患儿家庭的配捐骗局！
一
白血病患儿被称为“百万宝宝”，我国医保体系并不完善，巨额的医疗费用远非普通家庭能够承担。
所以患儿群的家长们日常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带孩子看病，就是通过各种渠道和途径筹款——轻松筹、爱心筹、水滴筹、腾讯公益、大病救助基金。
橙子爸爸也同样如此，他甚至因此成为轻松筹的员工，在儿童医院工作，做地推，方便和妻子一起照顾孩子，自己也能多少有一些收入。
去年五月份，他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公益界的“王大仙“。
“王大仙”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后，给他推荐了一个郑州慈善总会2：1的配捐项目，是针对橙子这种家庭的大病救助。
所谓“配捐”，是筹款平台做活动时的常用手段，患者在平台发起筹款，平台为了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公益，就会动员企业来参与配捐。按2:1的比例配捐，意思就是说如果你自己每筹到2块钱，平台会给你配捐1元，也就是说你一共可以得到3元的捐赠。患者家庭对于这种方式并不陌生。
橙子爸爸开始也不太相信，但“王大仙“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先后给他发了自己的身份证照片、个人照片以及工作证。工作证明显示，“王大仙”的正式身份是河南南阳市某县医保局的员工，她声称自己在郑州慈善总会做兼职志愿者，并将郑州慈善总会申请救助要求的材料清单发给了橙子爸。
橙子爸爸看到确实是郑州慈善总会的材料，这才按照她提供的表格填写了申请大病救助的相关资料，寄给郑州慈善总会，并将信将疑地给她转了2万元橙子的医药费用于配捐。
事后橙子爸说，那会不是没有怀疑，但思前想后觉得一个公职人员不至于为了两万块骗自己这样山穷水尽的大病患儿家庭，就试试了。
转款后不到一个星期，郑州慈善总会的对公账户真的给他转来3万元。
由此橙子爸爸才开始信任这个热心肠的“王大仙”。
二
第一次配捐成功后，“王大仙”说还可以帮他们做腾讯公益链接，亲自来了一趟武汉儿童医院，带着摄影师给6个患儿拍照。
这次武汉见面，“王大仙”又一次亮明自己的工作证和身份证，说支付宝公益筹款效果要好的话，需要自筹4万2000人以上捐款才能上首页推荐。她可以帮忙操作，但是需要家长们先垫付4.6万元自筹资金，筹款完成后会和整体筹款的金额一起归还。
而且“王大仙”说，这4.6万元你们也不要转给我，直接通过我给你的筹款链接捐给郑州慈善总会血液病项目的链接里。她提供的链接显示为“为血液病家庭送温暖”项目，目标214万，已筹款134万，项目的收款方和执行方都是郑州慈善总会。
图片 王大仙提供的腾讯公益链接 来自网络
“王大仙”走后，确实其中几个患儿有腾讯新闻等媒体报导，给这些家庭原来的筹款链接引流带了为数不多的筹款。
橙子爸爸侧面了解到，摄影师是“王大仙”自费请来做公益链接拍照用的，深为感动，再加上次配捐的成功经历，更加信任“王大仙”。而且他觉得“王大仙”提供的链接确实是腾讯公益的正规链接，钱也是“郑州慈善总会”收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郑州慈善总会。于是就和另外两个病友一起，按照王大仙的吩咐，分多次将4.6万元捐入了上述公益链接，获取了捐助证明。
图片 橙子爸的捐助证明，他一共捐了多次，每次金额6000-9999不等，共4.6万元
只是橙子和另外两个病友的公益链接后来一直没有做成。
三
一般情况下做筹款的公益链接要做文案，拍照，核实情况，都会有几个月周期，所以橙子爸此时并没有起疑。
而在这期间“王大仙”又极力游说，郑州慈善总会的配捐项目还有额度，建议橙子爸继续参与配捐，并且邀请橙子爸去南阳桐柏她的老家见面。这次还有在北京看病的病友赶来，两个病友对“王大仙”感恩戴德，说都是她推荐的配捐项目救了自己的孩子，橙子爸就更为信服。
“王大仙”说看橙子特别可怜，她可以推荐橙子爸担任他们基金会在武汉儿童医院的驻地公益志愿者，每个月有2000工资，介绍其他病友参与配捐还能获得2%的提成。
橙子爸喜出望外，从郑州回来后又联络了几个病友，一起给“王大仙”打了4万元，没过多久又收到郑州慈善总会的6万元转账。橙子爸也收到了“王大仙”私人发来的相应提成。
有了这两次成功经历，橙子爸对热心的王老师深信不疑。
第三次他又给”王大仙”打了4万元，这次过了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收到6万，而且不是从郑州慈善总会，是从“王大仙“的个人账户打来的。
已经有些不对，橙子爸仍然没有怀疑。
第四次配捐是2010年9月1日，他又给“王大仙”打了4万元。这次还没回款，“王大仙”就跟他说，基金会最近新出的项目配捐比例提升到了1：1，机会难得，建议橙子爸动员病友继续配。橙子爸说自己没有钱，她就建议去借钱，花呗借呗，并承诺这次两周之内一定能回款。
这时橙子因为移植并发症，视网膜脱落，需要资金治疗眼睛。橙子爸想着再配一次就能把孩子的治疗费用基本筹齐，就咬咬牙又借了8万，转给“王大仙“。
从这之后，再没有钱回来。至此，橙子爸及病友一共向“王大仙”的个人账户转账24万元，给郑州慈善总会的腾讯公益链接捐款4.6万，收到郑州慈善总会的善款9万，王大仙个人回款6万。
四
“王大仙”并没有失联，期间她一直称最近基金会项目运转有问题，所以回款比较慢，并且“好心的”为了不耽误橙子治疗，私人分几次给橙子爸转了几千元。同时督促橙子爸爸邀请更多的病友参与配捐，说资金运转过来，橙子家的钱就能回来了。
但橙子爸已经起了疑心。
他直接到郑州找慈善总会询问，那边回复说“王大仙”并不是他们的志愿者，也非工作人员。郑州慈善总会的大病救助项目确有其事，但并非“配捐”项目，而是直接拨款。橙子爸之所以前两次能收到郑州慈善总会对公账户的转账，是因为他给慈善总会寄了申请材料，并经审核满足救助要求，拨付过程符合规章制度。
而橙子爸爸之前给支付宝公益链接的4.6万元捐款，也确实是郑州慈善总会的项目，捐款过程合法合规。但根据规定，捐款人不能要回已经捐出的款项。
那为什么“王大仙”要求他们给郑州慈善总会的腾讯公益链接捐款呢？而郑州慈善总会对橙子的救助款就那么恰到好处的在橙子爸给王大仙“配捐“之后，而且金额恰恰是“2：1”呢？
后来橙子爸才辗转了解到，大病救助这个项目的筹款和拨款都是郑州慈善总会，但运营执行是合作民间执行机构。据楚天都市报1月26日的新闻报导，机构中曹姓工作人员和“王大仙”相识。
橙子爸又按照“王老师”之前的工作证明找到她的工作单位桐柏县医疗保险中心，发现“王大仙”确实是医疗保险中心的工作人员，但前段时间因为涉及慈善公益纠纷，已被单位停职。
而“王大仙”此时还在给橙子爸发微信，不停催促橙子爸爸继续找更多的病友配捐。
橙子爸报了警。
五
橙子爸先自己借钱把病友的钱还上了，又担心其他人受骗，于是将“王大仙”的骗局发到了病友群中。没想到迅速聚集了更多的受害者，受骗的不止是武汉儿童医院，还有各地儿童医院的病友30多人，涉及的金额数百万——其中一个北京的叫“王新宇”的肝癌患儿就被骗了五十多万，导致错过肝源无法移植生命垂危。“王大仙”则一直都在鼓动他们带更多的患者家庭参与配捐——说：项目运转起来，你们的钱就能回来。
橙子爸爸和多名病友报警，他们报的都是“诈骗罪”。按照刑法，诈骗罪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的，情节严重还可以提高刑期。
报警之后，“王大仙”仍与橙子爸爸持续联系，一直说自己不怕报警，也绝对不是诈骗，她说怎么会有人用自己的真实身份证行骗，还带他去自己家，而且现在还在一直给橙子治病转钱呢。这肯定算不上诈骗，就是民事纠纷。
橙子爸后来查了一下，从2015年起，“王大仙”身上就开始有类似的“民事借贷纠纷”多达十几起——看来这个“配捐”项目，已经至少运作了五年以上。我们推断，“王大仙”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已经非常熟练地运作，并且有信心即使局部出了事，也能把案子变成”民间借贷纠纷“来摆平。
而且，在这个捐款给郑州慈善总会公益链接，慈善总会拨款，”王大仙“从中斡旋的“大病救助”项目中，“王大仙”可能也只是面上的那个人而已。”我怀疑他们就是用配捐的方式套出公益机构的善款，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橙子爸说。
我上网百度“配捐”骗局，查到的只有北京童梦基金会秘书长刘建在2017年3月针对陆道培医院实施的诈骗，不一样的是，刘建最后失联，百余名白血病患者血本无归。“王大仙”显然聪明得多，她不仅没有失联，还在五年间继续“配捐”。
六
周六我去橙子家和橙子爸爸核对这篇文章细节的时候，橙子又住院了，孩子移植后一直没有排异，现在又有复发的迹象，需要持续化疗。
橙子妈妈之前跟我说，他们都是荆州农村人。原来两个人在广州服装厂打工，孩子留在老家给爷爷奶奶带。想着累是累，勤快干活，总是能够日子越过越好的。但是孩子一病，这些都成了泡影。
橙子爸说这些年带橙子看病，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就记得2018年一年，他拿到医保局的住院清单就有八十多万。好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完善，申请低保后，孩子大病医保比例提升到了70%，每年去家乡医保局报销，那里的员工都知道有这么个可怜的女孩。
而武汉儿童医院可以挂账，报销加上筹款，才勉强能将孩子的治疗持续下来。
公益筹款，本来是这类家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成为了“王大仙”之流的敛财工具。人的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我其实还是一个挺谨慎的人，但我真的是没有想到，还有人会骗我们这样的家庭。”橙子爸爸最后说。
发文至今，这个案子仍然没有正式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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