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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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见到那个老先生,我一定要把卡片送给他!
下午三点出门时,我往口袋里揣了一张卡片,心里暗暗地想。可是,平时碰面的街口没有看到他。我按他可能的散步路线走了一圈,还是没有遇见他。
我的心里惘惘的。
从去年11月开始,每天下午三点出门走路一个小时,成了我一天中仅有的锻炼项目。每次走到一个街口,总能看到一个老先生和他妻子一起散步。老人家看上去60多岁,腰板很直。他每天都穿着同样的墨绿色羽绒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很有活力。老妇人的身体有点柔弱,总是穿着一件过膝的暗红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脸上略施粉黛,走路有点缓慢。
每次见了我,老先生总是很愉快地打招呼:How are you going today?老妇人冲我微微一笑。因为是疫情期间,我们从来都是隔着大于六英尺的距离打招呼,从未走近聊天。
因为一周至少邂逅四五次,我和这对老夫妻成了默契的“路友”,每次见面都有亲人般的温暖。每天出门,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3:15左右,那团墨绿色和那团暗红色一定准时簇拥在那个街口。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这种不变让我略感安心。
有那么几天,我的脚后跟被新鞋磨出血了,在家呆了几天没出门。等我出门在街口碰到他们时,老先生激动地说:“I haven’t seen you for a while,everything is ok?(我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你还好吗?)”我的眼眶热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牵挂着我!我解释了自己几天没出门的原因,老先生和老妇人听完,松了一口气。
在夕阳清冷的余晖中,我和他们挥手道别,心里满了暖意。
从12月中旬开始,近十天没有看到他们了。往日碰面的街口空荡荡的,偶尔几辆汽车无声滑过,有少年在风中踩着自行车。我的心空落落的。
感恩节过后,美国疫情又严重起来了,我所住的小镇已经发现800多起病例。我想起那个老妇人苍白的脸,心里非常担忧。
过了元旦,还是没有见到这对老人。我安慰自己:也许他们去佛罗里达度假了呢。
我生日当天(一月十日)出门时,突然又看到那个老先生了。他换了一件棕色羽绒服,还是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在前面踽踽独行,看上去腰板没有原来直了。我注意到,他的身旁没了老太太。
我的心一沉,快步走到他背后,喊了一声:“How are you? Long time no see。”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回头时表情有点茫然。看到是我,笑了。
我故作轻松地问:“很久没有看到你们了,你们去佛罗里达度假了吗?”他的眼神突然哀戚起来,轻轻地说,我妻子去世了。
我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喉咙发紧,啥也说不出来,只是陪着他在凛冽的风中默默站了一会儿。
“我相信她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病毒,一定比人间好。”末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地说。
他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真想过去拥抱一下这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可是我们中间隔着6英尺的社交距离,还有对病毒的无边恐惧。那一刻,我对病毒深恶痛绝。它把我们每个人隔得远远的,任凭我们在孤独的深海里沉浮。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三点十五分,我们又在同样的街口碰面。可能是因为他不经意间向我吐露了哀伤的缘故,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亲密感。我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过往,但是我们见面时感觉像老友。隔着一条街,大声向对方问好,感觉彼此的心都是敞亮的。
偶尔也会停下来说几句话。比如他会告诉我附近那条路修了一两年了,还是没有修完;我会告诉他路旁的跆拳馆关门了,三年前我女儿在那里学过一两个月……有一次,我们甚至都停下来,看两只凶猛的鹞子如何把一只被汽车轧死的松鼠叼走,像两个逃课的孩子。
每次都是如此,我们交集在一个点,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沿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路线孤独前行,像苍茫大地上的两只蝼蚁,触角一碰,然后迅速分开。
从上周二开始,那个老先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个多年老友不辞而别。我的脑子里竟然浮现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角,地之涯,知交半零落”这样的中国诗词,内心惆怅。
今天出门时,我写了一张卡片,心想:如果再见到那个老先生,一定要把卡片送给他。因为明天的风往哪儿吹,命运会带给我们什么,我们无法知道。我们能把握的时刻就是——当下。而当下也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点,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表达你的情感,如海子的诗所言: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拥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三点十五分,我到了那个街口,没有见到那个老先生。我不甘心,又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见到他。我沿着他平时可能的散步路线走了一圈,仍无果。我死心了,怏怏地回家。
到了家门口,发现街边停了几辆车。原来,街对面的老太太感恩节前去世后,房子要出售了,今天有人来看房。
那个曾经装着她眼泪、欢笑以及所有人生秘密的房子,很快就要易主了。她活在世上的所有证据被死亡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管曾经如何热烈。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拼尽一生挣下的物质和声名,最后都会被死亡一笔勾销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唯有爱,才能在山河岁月中永存。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