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阿简(成都书语创始人)
在读完这些沉甸甸的家信之后,我很奇怪为什么多年来这本书成为中学生指定、必读书。做这个决定的官员和老师,真的读了它们吗?如果读了,你们是怎么向中学生解释这一切的呢?
我是很喜欢傅雷先生的翻译作品的,文学名著自不必说,就是《艺术哲学》也译得典雅优美,可做朗读与写作的范文。他的文学造诣这么高,正适用那个说法:因为鉴赏能力太高,忍受不了自己不完美的原创作品,只能去翻译第一流的书。如果说这些家信中可以让普通人有收获的部分,正是他与傅聪讨论艺术的段落,所占篇幅很短,不乏真知灼见:
他批评吴尚宗佛教题材的画,与真正佛教画的不同:“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作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
评价昆曲:“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这种情况到现代仍无改观,“国务院中有一位副总理(贺)专管体育事业,可有哪一位副总理专管音乐?”“中央不了解,我们在音乐上得一个国际大奖比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得几个第三第四,影响要大得多。”
傅聪以弹萧邦成名,他一直强调傅聪要研读萧邦的传记、各国的历史、加强自己的文化修养,才能理解乐曲中的感情与哲学。傅聪在信中多次谈到《人间词话》:“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
傅雷先生虽然自己不是钢琴家,对傅聪的指导却细致到指法、坐姿,要求“上半身不要动”,要克制感情:“鲁宾斯坦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
谈起艺术时,感觉父子俩是在流畅、神采飞扬地交流,象师生更象平等的朋友,除此之外,读起来尽是“不是滋味”。可能读完全书的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催信吧,傅雷夫妇数着日子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催、指责着催、乞求着催、说尽好话地催:求求你来一封信吧!另一方面,又是琐碎到无以复加的批评与要求:信写短了不行(你比我还忙吗?我一会儿就能写上三千字的信);信封上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大,不好;写了信居然放了三天才寄出,要改;信的内容务必详细——你去了哪里,风景如何,路上遇到什么人,谈了什么话;你的同学练琴练得如何,老师对他们有何评价;不要贪玩,少应酬少社交……傅聪此时已经是20岁多岁的成年人,父母如此想刺探和掌握成年儿女的生活,父子关系如此不对等,不知道中学生们看了是心寒还是畏惧?
当然因为那时没有电视和网络,傅雷先生处于信息封闭的环境,借此想了解外界也是可理解的,但是未免忽视了成年儿女的感受。虽然他有反思,“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把傅聪当国宝艺术品来爱:“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可实际上呢,不要嫌我教训多:“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
读这些家信,最难受的是这个:你明知他们的命运,却只能眼睁睁看到他们走向结局。傅聪是做为留学生去波兰的,大使馆是他的领导,可是“使馆工作人员,除了打麻将和开会以外,我就没见到任何一位对其他东西感到兴趣的。”“在波兰的留学生,以中国人为最老成,最规矩,可不是最有才能。……我们的同学虽然不出乱子,但死气沉沉,也没有什么对任何文化活动的兴趣,这真是我们年轻一代的危机!许多波兰人都称赞中国人好,但说和中国人没有三句话可谈。我们自己筑了多高多厚的墙啊!”
看到傅雷先生兴致高昂地参加“百家争鸣”,写稿子,开会,发言,给傅聪寄毛选,还要求“至少读两遍”,然而很快越写越沉寂,我们怎么向中学生解释“引蛇出洞”和后来的惨烈、自杀呢?
傅聪趁休假时回国,和李德伦一样,接受了批判。他很惶恐地问,音乐家也要下乡劳动,那回来之后手都废了,只能改行吗?“假如要能在艺术上真有所成就,那是在国外的条件好得太多了,主要因为生活要丰富得多,人能够有自由幻想的天地,艺术家是不能缺少这一点的,不然就会干枯掉。”
有一点傅雷先生是清醒的,他一向要求傅聪“艺术第一,祖国第二”,“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一方面,凡是给自己的孩子寄予这么大压力的,结果恐怕都很难如愿,我是很不主张将此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抱负自己加给自己和孩子的。另一方面,张丰老师说傅聪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父亲的愿望,不是与国家前途相关,而是“叛逃”英国,保全了艺术生涯。
真的有认真读完这些信的中学生吗?他们有疑问吗?
友情提醒:《傅雷家书》不适合大学年龄以下的孩子看(除非事学习音乐的孩子,建议在音乐老师指导下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