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拙文《逃离天地苍茫间》发表后,反响之热烈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太多人给我留言讲述他们的感想,我才知道太多人有跟我相似的经历和感受。同时,很多读者,尤其是我的学生们,纷纷表示希望我谈谈此文的写作构思和心得。本来,诗无达诂,散文亦如是。但为了满足这部分读者的意愿,我只好勉为其难,现身说法了。当然,一篇作品发出来,自有它的生命状态,不同读者自可有不同的解读,我的解读也仅仅是作者的解读,因此我也欢迎读者自己解读出与作者不同的意思来。史存于野,我也号召读者朋友们动笔写作类似的回忆文章。如果大家愿意在我公号发表,也可以给我留言,我公号可以择优发表。特此说明。
逃离天地苍茫间
(标题点明“逃离”主题,而且超越故乡的范围,逃离的是天地,从故乡到社会,再到天地,形成宏阔意象。)
父亲本是一个少爷(第一句就要引起读者兴趣),因了我后面将提到的缘故,做了“人民的敌人”(历史与现实产生关联)。他一生都弯曲着,以应对弯曲的时代。(很多朋友都知道“弯曲悖谬”源自哪里,暗指此文的思想来源。第一自然段我改了不下五次)
他没念过多少书(不要说“上学”,语感不一样),却喜欢写字。他的字,却有点黄庭坚的意思,(若把“意思”换成“风格”就是笨伯)架势不小,大开大合。这真是奇怪啊,为什么呢?(当然是暗指心中不平,但不用明说)一个做儿子的,好像也不便太深地走进父亲的内心,于是我也没问。(中国式父子关系)
父亲最喜欢写的一行字是:四川省绵阳市梓潼县黎雅镇XX村XX社。(前面的摇曳,不能太长,是为了带出故乡)
这是我家的地址。他为什么喜欢写这个呢?我也不知道。
绵阳是丘陵地带,山虽不高,但重重叠叠、起起伏伏,没有尽头,以至于小时候的我认为,天底下应该都是这样的地形吧,有山,有水,有鸟,有兽,也有鱼。(长句与短句结合,产生摇动感,“文喜看山不喜平”)
我家就住在半山腰上。屋后是一条长长的马路,诗人们或许会把它比喻成山颈上的纱巾,飘逸,轻灵,妩媚。(长短句结合)但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条绳索,勒得人透不过气来。(马上进入悲凉的意境,不要拖泥带水。比喻要奇)
我厌恶这山,厌恶这绳索。(叙述与评论结合,提炼警句,前后半句字数一样,容易记忆、传播)
祖父本是个威风八面的保长,革命消灭了他所在的阶级,也终结了父亲的少爷生涯。(返回历史,说明前文厌恶的原因,暗示作者对革命的看法)祖父下狱以后,祖母、伯父、父亲就被赶出祖屋,成了逃亡在故乡的贱民。(进入逃离主题)先是租住在镇上的私塾先生敖家,后来父母结婚,才在现在这块土地上筑起了土屋生活。自此已经四五十年了,但我们一家总觉得这块土地生而不熟,扎不下根来。(时间上拉开几十年,闪回。关于根的意识,从具象进入抽象思辨,点到为主)
自小,父母就告诉他们的两个儿子要走出大山,能走多远就走多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这是一种宗教般的盼望。(注意“宗教般”几个字)事实上,父母就经常以此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许愿。他们坚信,他们的一生注定会在地狱中苦熬,但他们的儿子一定会逃出生天。(这是佛教式盼望,后面暗指要超越佛教式盼望)
“山外头是什么?”我问。
“山外头大得很呐。”父亲答。
“逃出去就知道了。”母亲答。(问答、直接引语一定要简洁,否则不能引发读者参与再思考)
我这问题其实很为难父母,他们从未走出过那连绵不绝的大山,怎么知道山外头是什么呢?
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孩子,能有什么欢娱?所以我小的时候,怯生生的,像个丫头,总是喜欢思考宇宙人生的大问题。也常常做梦,梦见一家人都长了翅膀,脚踩着竹尖,一跳就上了云端,飞出了群山,飞向了辽阔大地。(回到自己的童年,切身感受最重要)
那时节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全国范围内的阶级斗争狂潮已经停歇。然而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在我们那里的乡间,余潮犹存。在小学,我还享受着(反讽)被家庭出身好的女同学揪耳朵的待遇。上学路上,我被人家的狗咬过两次。那家人是贫农出身,养了一条凶猛得像狼一样的狗,不拴住,就那么放养着,见了生人就狂吠、猛追、猛咬。我的腿被咬伤了,鲜血淋漓,母亲去找人家论理,那家的女人骂道:(两个故事,一个简要,一个细致,是为了产生张力。不能都简,太简说明不了问题;也不能太细,太细就成了忆苦思甜了,会冲淡文章主题)
“活该!怎么没咬死呢?”(直接引语要体现说话者的性格,要有代表性。这个故事不能太展开,否则与文章结构、节奏不协调)
幼年生活给我的教训是:第一,躲避邪恶者永远无法唤起他们的同情心,反而会激发他们的兽性。第二,凡是狗,总是怕人的;你跑,就是示弱,它就会追你、咬你;你站住,捡起石头土块掷它,甚至佯装要掷它,它就跑了,至少不敢近你的身了。(时空转换到长大后,进入议论,请注意关于狗的隐喻,以及句式变化)
当我长大以后,就把上述教训概括成了八字箴言——与其哀怨,不如彪悍。(上一段展开,这一段收束、总结要点)
只是在我幼时,是万万不敢彪悍的,因为那是找死。(画面又转回童年,镜头切换才能产生动感,否则就成了流水账)隐忍,成了巨石下的种子的现实选择。(通过比喻说理)只要不死,就忍着吧,这才是中国人三千年来的人生哲学。(又引向历史、文化,从具象跳到抽象)
无数人在提醒奴隶要忍,包括那奴隶的敌人。(既是普遍性的评论,又引向下一段的叙述)
有一次,母亲正在训导我们要好好念书,将来好逃出故乡的时候,传来一个女人的高声咒骂:
“地主分子想翻天么?”(还是要简短,简短才有力度,如果扩展几百字的脏话,力度尽失)
一家人寻声看去,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又白又肥的大屁股。这女人姓赵,正蹲在我家的露天厕所撒尿,她撒尿的动作和她的言语一样肆无忌惮。(性、压抑、暴力是孪生子)
原谅我,至今我一想起故乡,想到的就是那个赵姓女人的肥白屁股——那荒谬时代的一张脸。(具象与意象的勾连,叙述与评论的勾连)
我们一家人,都是故乡的寄居者,我和哥哥坚信,故乡不属于我们,我们终归是要离开那里的。(点明文章主旨——寄居)
离开农村有几种方式:最好的是考学,其次是当兵,再次是外出打工。四川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最早的打工潮就是从四川兴起的,时间远在其他省份之前。(说明式文字也要兼带议论,用比喻议论,否则索然)而绵阳呢,又最早创造(反讽)出了另一种让农民脱籍的渠道,那就是“买户口”。时间好像是九十年代初,此举当时就被宣称(反讽)为改革创举。所谓“买户口”,就是农民可以通过花钱买到城市户口,但仅仅是可以买到户口,城市不负责为这些人提供工作。(暗示其荒谬)
母亲想给我买户口,我坚决拒绝了。理由是,我一定可以“考”成城市户口。也就是说,我逃离故乡是必然的,但我可以找到一条省钱的路。(钱是穷人家的大事)因为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一块读书的材料,我中学的老师也这样看。(这个不宜展开,更不能用“学霸”之类流行词,如果列举当年的成绩单,就是笨伯了)当然,到我读中学的时候,旧时代的残阳(为了避免重复,换个表达方式)已经消失了,这也是一家人盼望的实底。(必须补充这个说明,否则盼望只是幻想,请注意“实底”二字的来源)
一九九二年,哥哥当兵去了宁夏,我上学去了西安。兄弟俩都成功逃离了故乡。(看似一个时代结束了,恰好是对国家具有重要意义的那个年份。如果止与此,后面写自己如何奋斗,那这文章就俗到家了)
我还记得,当列车穿过漫漫秦岭,进入八百里秦川的时候,我是多么惊异,原来这世上还有一望无尽、平坦如镜的平原!一个地方,怎么能没有山呢?我原来是那么厌恶故乡的山,但至今我也对平原喜欢不起来,因为它太缺少变化,太无趣了。(其实是厌恶没变化的童年,而不纯粹是厌恶平原,让平原躺枪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我离开故乡近三十年了,只算在北京定居的时间,到今年也整整二十年了。其间世事沧桑,乱云飞渡,于我而言,故乡是越来越远了。(两句话高度概括后几十年的生活经历,要是太展开就没完没了)
但父母不习惯城市生活,一直坚持要在故乡居住、劳动,这算是我对故乡唯一的牵挂了。前些年我每年都回故乡看望父母,这几年有了孩子,回去的次数少得多了。每次回去,我都会到山上转转,期待回忆童年的甜蜜片段,但我搜寻不到这样的片段。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属于我,岁月载走了我的心,回到故乡的只是我的肉身。(从离开到返回,从世界闪回故乡,镜头转换)
可悲的是,故乡的一切仿佛都冻结在三十年前,包括父母的思想也一样。他们没有想过,儿子们逃离故乡又如何呢?山外的世界就是黄金世界吗?(开始深化主题,超越普通的乡愁)我也知道,这怎么能怪父母呢?但老实说,我与双亲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
作为一个喜欢思辨的人,我当然会从理论上对这种疏离进行概括:这种疏离本质上是现代工商文明对传统农耕文明的疏离;这种疏离是生产、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的全方位疏离。疏离就是撕裂,我们身处一个撕裂的社会,就不得不忍受这撕裂带来的痛苦。但是,作为一个在前半生就经历了两三种文明洗礼的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承受这份撕裂?(理论概括是为了直接深化主题)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诗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说得实在太轻巧了。问题在于,此心如何能安呢?(反用名诗,从理性的概括进入灵魂的感受才能让人共鸣)比如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深感上无片瓦的不安。到买了房子,又觉得这高楼里的家如同漂浮在空中,仍是不安。二十年了,我从未觉得北京可以成为我的故乡。(一己的具象感受)
这还只是浅层次的不安,更深层次的不安是,我们身处在一个非稳态社会,人人都在说未来充满高度不确定性,既不确定,如何能心安呢?再往深了说,当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时候,这地球可曾安下人的心?地上的一切都必然朽坏,我们如何能将心安立在这必然朽坏之物上呢?(层层递进,从社会到对存在的本质的追问,不断升华主题。只有采取渐进式追问,才能让人自然接受作者的逻辑。如果一开始就追问存在的本质,只会让人反感,因为突兀)
逃亡是为了挣脱枷锁、追寻自由,但真逃出来才发现,我们不过是冲进了新的牢笼。父母逃亡在故乡,我们逃亡在祖国,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请注意其中的对比,对比是为了得出“阳光之下并无新事”的结论。请注意从故乡到祖国在地理上的延展,也就是从具体性到普遍性的展开。这段话我改了好几次)
故园如梦不可寻,人生如寄柳飞絮。(再点题,对仗句型,提炼警句,将议论融入描写)
汶川地震那一年,梓潼县虽不在震中地带,民居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政府号召农民推倒黄土墙盖钢筋混凝土房子。我家的房子也受到地震影响,瓦掉下来不少,墙也裂了大缝,只是勉强还能住人。(静止的时空必须靠外力打破,即便这外力是灾难)父母的意思是,既然两个儿子都不在老家住,就别修新房子了。我和哥哥也有点犹豫不定,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如果只是无限延展,文章就收不住,镜头再闪回到故乡,既是为了收束,又是为了增加具象。过于抽象,读者会厌烦,散文要在具象、抽象之间来回辗转腾挪,才能摇曳多姿)
三年前,哥哥告诉我,老屋成了危房,他担心爹妈住在里面危险。我猛然间想到,爹妈都已经七十好几的人了,还住在漏风的房子里,真是我们做儿子的罪过。于是,我们决定立即开始大兴土木。父母勤苦了一辈子,舍不得花钱,虽然是我们兄弟出钱,他们也不愿意。好在我们强烈坚持,房子总算是修了。只是在修的过程中,父母为了省钱,多次与哥哥意见不合,争执得不可开交。我还不得不在电话里劝说父母一定要想开点,与其凑凑合合修,还不如修得像样些,住着也舒服啊。(再次谈钱,既是为了说明钱能给历经苦难的人们带来属世的安全感,也是为了引出下面的对话)
“那你们老了回来吗?”父母问。
“回来啊,两兄弟、两家人都回来。”哥哥答。
“我跟哥哥一样。”我想,既然哪里都是寄居地,回去也可以啊。(请注意对比当年为了鼓励孩子们逃离,儿子与父母的对话,那时是儿子问,父母答。现在是父母隐含着希望儿子回去的意愿,从出埃及到回埃及,父母问,儿子答。请注意我的回答的理由,已经与所谓荣归故里风马牛不相及了。换句话说,山仍然是山,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山了)
“那九九、依依呢?”父母又追问他们的两个孙女是不是愿意回去。
“嗨,您二老管自己的儿子就可以了,还管下一辈啊?”我们兄弟答。(这个问答既是事实,也是为了深化主题——地上的家是回不去的)
突然想到那几个永恒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再次升华主题,提出问题而不回答,戛然而止,让读者自己去想。其实,作者在文章中早已暗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