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5。何谓儒家?在我看来就一句话:政治思想以“仁”为核心,治道设计以“礼”为重心,方法论以“中”为原则(当然,仁、礼、中均有多重、多面意涵,中也不仅仅是方法论)。礼以仁为本,中以仁为准。故以仁为体,礼、中为用。体不变,而用与时俱进。此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易传》中就已强调了“时中”的主张。所谓“时中”,包括三层意思:一,宇宙万物无时不处于变动之中;二,这种变动必须是渐进的、均衡的,而不是激烈的、非均衡的;三,智者与时偕行,以变应变。
916。韦伯将人类的理性分为价值理性(追求绝对价值)与工具理性(追求相对效果),而现代化就是一个工具理性极度发展、张扬的过程。中国思想主要倡导价值理性(道德的价值高于一切),而忽视工具理性,故工具理性缺乏。因此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不断补充工具理性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中国需要现代化。
917。但是,工具理性的极度扩张在全世界,尤其是在西方已产生灾难。灾难源于“理性的自负”,人把自己当成了神,认为人类可以征服自然与社会。灾难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把科学当成新宗教,否认除科学以外的一切价值的合理性,使人类精神变得粗糙、平庸、干枯;把社会问题工程化,认为任何政治、社会问题都可以通过理性设计解决;对自然取进攻态势,唯发展主义、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盛行,能源危机、生态危机频发;道德相对主义泛滥,人们缺乏共同的行为规范,由此导致社会失序、极权政治与军备竞赛;个人主义发展至极端,人只追求眼前的私制而无视公共价值及共同体利益,由此导致原子式社会,人与人之间变得冷酷无情,虚无主义甚嚣尘上,摧毁民主政治的运行根基。这一切症状,不仅是西方病,在中国也已或多或少地呈现出来了,所以必须引起国人高度重视。
918。工具理性是一把双刃剑。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基于此,张灏先生提出了一个著名观点:“我们不仅需要以现代化批判传统,而且需要以传统批判现代化。”中国传统是否有资格批判现代化?它是否能矫正现代化的弊病?答案是肯定的。要言之,中国传统思想的主干——儒家既非个人主义,也绝不是集体主义,毋宁说它就是社群主义,而社群主义能矫正极端个人主义带来的人的孤立无依感,使社会恢复温情。儒家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倡导和谐、平衡的价值,它能缓解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紧张、对立、冲突;如果工具理性是一匹野马的话,作为价值理性的儒家则可以为它安上笼头。工具理性只是工具,它必须回到工具的位置上去。此外,以有神论的标准看儒家,会认为儒家不是宗教,但无疑,作为文教的儒家是有宗教性的。宗教性可以理解成人类必须具有的一种精神信念或终极价值。在一个日益世俗化的时代,有神信仰毕竟不能赢得所有人的认同。在这种情况下,以无神为特点的,包括宗教性的儒家自然可以为人的精神信念或终极价值的建立提供强大的资源。更何况,事实上不少人既是基督徒也是儒家,二者的关系并非水火不容。张灏说:“儒家的五常:仁、义、礼、智、信,放在世界任何一个其他高等文化传统里,都是会受到认可的。”因为人性是相似的,故中西融汇其实是必然的。
919。对中国当下来说,一方面自然是工具理性不够,另一方面是价值理性荡然无存,所以世人多有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之叹。有人认为,可以先补足工具理性,再迎回价值理性;也有人认为,中国即便需要价值理性,也未必是儒家思想。对于前一种观点,我的回答是:中国不能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对于后一种观点,我的回答是:完全移植西方基督教文化在事实上绝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因为,儒家已经为中国人提供一整套价值,这些价值可以增减,可以转化,但并非已完全过时。
920。再从事实上论完全切断传统之不可行。要言之,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思想已经成为中国人的血液。血液发生病变,固然应该治疗,但完全抽掉血液,注入另一人血液,大多会发生排异反应,其结果多半是死亡。张灏把传统比喻为群体的记忆,若断然消灭人的记忆,人靠什么思考?言及此,当进而论之,传统不仅是群体的记忆,而且是人的思维方式,思维的素材丢失或许不可怕,若思维方式丢失,人又当如何思考?
921。从另一方面说,西方既不是一个完全同质化的存在,更不是一个静止不变的存在,上古、中古、近世的西方非但不同,而且大异,理性化及由此伴随的民主化主要是近世的产物。西方及其他顺利完成现代化转型的国家之所以能顺利进入现代,其根本原因在于它们并未抛弃传统。非但如此,传统还为现代化起到了范导作用。西方传统当然强调人的自主的重要性,但同时也强调共同体道德规范的重要性,这就为西方的现代化安上了笼头,而使其不至于完全脱缰。一言以蔽之,传统并非万丈深渊,现代化也并非黄金世界,单向度的、对立的思维非但无助于进步,反倒会加速退化。
922。任何思想传统,都不是铁板一块,传统是发展的。你能说梁启超、严复、胡适等人提倡的自由主义不是已经成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了吗?所以尊重传统的价值,并非要墨守传统,而是要创造新统。从这个意义上,后人对旧统只能选择性采纳,并做出符合时代需求的解释。而新统的创造显然又不能只依本国旧统为素材。所谓传统,可以定义为人类过往思想经验的累积。
923。政治哲学必然基于人性而推演,我一切思考的人性预设是:人是介于神与兽之间的动物,故人性是神性与兽性的结合体。只要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人性中就必然包括神性与兽性这两个面向。易言之,人不可变成无所不知、至善至美的神,但人也不同于普通的动物,人毕竟有减少兽性、增加神性的动力,因为人毕竟是万物之灵长。基于此,我对人性既不过于乐视,也不过于悲观。总体来说,基督教传统中的人性论是偏于悲观的,而儒家传统中的人性论是偏于乐观的。我的看法是介于二者之间,而较亲近基督教传统对人性的看法。
924。智者执两中用。为何?因为只有用中才能平衡发展,偏则失坠、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