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武功烈烈,前有卫霍,后有窦宪,所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并非无据。然整个汉朝,民间最流行的歌曲却是两首挽歌:《嵩里》和《薤露》。一将功成万骨枯,居上者与在下者的悲欢并不相通。
《薤露》之歌仅有四句: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叶细长,其上的露水比之阔叶上的同侪更易消逝。然而露水今日不见,明早还能复现,人一死却不再复返。所以,所谓“命如朝露”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并不如。
相较“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大汉正能量,《薤露》的格调更加真实而惊人:努不努力又能怎样?不都是一死了之?
及至董卓之乱,生灵涂炭,曹操有感而发,仿古而做《薤露行》: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只是这愤恨于“千里草、不留行”的孟德,可否知道后来他也被人称之为“贼臣”?他的一生功业,真比薤露能强几分?
他的儿子曹植才高八斗,却命如豆箕。曹子建也曾做《薤露行》: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
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
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他的盼望在于“明君”。然而对他而言,哥哥不是明君,称为魏明帝的侄儿也不是。建功立业的梦想不那么容易实现。
最后,他也品出了挽歌的真正滋味,郁郁而终时四十一岁。
理想若无法落实,嘲弄或无视它、转向醉生梦死或曰岁月静好就在所难免。晋朝首富石崇的好朋友潘岳曾写《闲居赋》: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张公大谷之梨,溧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植。三桃表樱胡之别,二柰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梅杏郁棣之属,繁荣藻丽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
对他来说,薤露不再代表悲凉绝望,反倒暗示着几分情调。他的园子经营的不错,草木瓜果品种丰富得紧。
对了,潘岳字安仁,后人多称他“潘安”,就是“貌如潘安”的那个潘安。美貌的他每次出行,都会引起京中小姐姐们的轰动: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直接联手包围了。刘孝标还给加了个注:
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就是说阿姨们更火爆,直接刷各种名贵水果投喂。怪不得潘安认识那么多水果,“张公大谷之梨,溧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之类。
所谓高富帅,上限也就潘安这样了吧。
然而他为人不怎么样,媚上而侮下,得罪了小人孙秀。小人得势之后就灭了他三族。最终他仍没有逃脱《薤露》所咏叹的“人死一去何时归”。
金代的元好问还专门写过一首诗讽刺他:
心画心声总失真
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
争信安仁拜路尘
无可阻挡的礼崩乐坏到了元好问的时代,高富帅也不是什么追求目标了。于是他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情为何物呢?竟能等同生死,超越生死?
19世纪末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自小精通汉文,成年后又留学英国,叹服于不列颠文化。尤为吸引他的是亚瑟王传奇,特别是其中的“情”。于是他写了一篇风格殊异的小说,用日本语言、汉文格调、英国典故,写了三个女子和兰斯洛特的情爱纠缠。其中一个女孩夏洛特(Shallot),出自丁尼生的《夏洛特姑娘》。
Shallot在英文里意为“火葱”,和汉文的“薤”大致同义。于是夏目给他的小说起名为《薤露行》,以此表达,爱情也终将如薤露一般消逝。
Shallot这个词来自拉丁文的Ascalonia,又源自“亚实基伦(Ashkelon)”,古时地中海沿岸的非利士人五城之一。葱、蒜、韭、薤之类的祖先多来自那里。
南谷觉正与江藤淳等人还认为,夏目的感情生活,和爱上亚瑟王王妃的兰斯洛特很相似,他也同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也终将幻灭。
是的,努力、功业、富贵、容颜、爱情,都将幻灭,“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人死一去何时归”的凄楚问题,人凭自己无法找到答案。
那么答案在哪里呢?
到如今,薤露的故事已经少有人知。薤白在我们这里叫做小根蒜,是仅次于婆婆丁的蘸酱名菜。在过去的这个春天,它们恣意生长,奇妙地躲过了一年一度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