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第一个老板。四川人把老板叫“老板儿”。长虹总部在四川绵阳,员工私下里都把倪润峰叫“倪老板儿”,或者简称“老板儿”,大概这样显得亲切些吧。我一度觉得这种称呼有些不庄重,因为在四川馆子里,跑堂的可以把任何男客叫“老板儿”。
我第一次听倪老板儿讲话,就被吓得毛骨悚然。那是1997年,我大学毕业,进入长虹工作,老板儿给新进的大学生训话,他讲的话大多数我早就忘了,但有一句一辈子忘不了——“恩格斯说:‘人一进了工厂,就失去了自由’!”这是给自命不凡的愣头青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那意思等同于:小子,老实点。
我在长虹总部工作了三年,经常见到倪老板儿。长虹商贸中心建好后,所有与经营有关的部门都搬到商贸中心去上班,商贸中心一共六层,老板儿和他秘书占了最高一层。他没有专属电梯,每次秘书陪他上电梯,其他人见到了,大都主动退出来,不跟他同乘一部梯。其实跟他同乘也不打紧,我就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只是在电梯上行的那几分钟,你得忍受凝固的空气。
倪老板儿是一个霸才。后来我多次听他那略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印象最深的是他发不了“人”字的音,总说成“银”),次次都被他震住。他讲话,既高屋建瓴,又条分缕析、旁征博引,他随口引证的唐诗往往不是收录在《唐诗三百首》里的,他对上百个产品每天的进销存的熟悉程度甚至高于仓储中心主任。他讲话的逻辑一般是:国际大势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总理会如何考虑问题——我们的应对策略是什么。
别以为他托大,也别以为他务虚,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他的思维高度:那一年,海湾战争即将开打,老板儿果断决定,马上巨资囤积大量塑料。海湾打仗和长虹囤积塑料之间有什么关系?老板儿的逻辑其实很简单:海湾国家大多是石油输出国,一旦打仗,原油价格必然暴涨;塑料是原油的后端产品,因此塑料价格也必然暴涨;长虹生产的家电大都需要塑料外壳,此时囤积塑料,不仅能避免届时塑料价格暴涨带来的成本上升,而且能在同行急需塑料时高位抛盘,大获其利。事实证明老板儿的决策是英明的,经此一役,长虹确实赚翻了。
如此见识和判断,我不敢说并世无两,但说倪老板儿高于同侪,还是很恰当的。老板儿对此大概也是有充分自信的,事实上,他不太看得起人,当年张瑞敏到长虹来取经,老板儿根本就没见他,派了个副手见了见就打发他走了。他也看不起他的那些副手,我清楚地记得,他多次公开说过他的副手都跟不上他的思路。
倪老板儿以多次发起价格战成名,但你若认为他只会这三板斧,那只能证明你眼窝子浅了。那时节,很多人批评他是价格屠夫,央视一名记甚至专门带着一大堆质疑他的问题去采访他。然而,只要倪老板儿在的场合,他就是那个场合当然的中心,他有本事让任何人跟着他的逻辑打转,央视记者自然也不会例外。他是一个弥漫着奇理斯玛特质的人。
那些年长虹火得发烫,各级领导自然就来频频视察,我亲眼见到过两次:一次是朱镕基,一次是时任四川省省长的张中伟。
那一届的政治局常委都视察过长虹,朱镕基来视察时,倪老板儿言谈与往常并无差别,总之是侃侃而谈,毫不拘谨。即便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没见过第二个像倪润峰那样面对中央领导不卑不亢的老板,我甚至几乎没见过在那样的场合不弓腰驼背、满脸堆笑、点头如捣蒜的老板。
朱镕基给自己定过规矩,视察从来不题字,不过在长虹,应倪润峰之请,他题了字,只是只题了“长虹”二字,不臧不否,颇有意味。传说朱挺欣赏倪的,甚至有传说倪可能要调到北京当某部部长。当然,只是传说。
张中伟来长虹具体为什么事我忘记了,但有个插曲我记得很清。当时长虹有一批产品在四川某地被查封了,查封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大概是涉及地方保护主义。座谈会期间,倪老板儿严肃地向张中伟提到这件事,然后说:“既然张省长来了,我要求你帮忙解决下这事”。他对省长说话,用的居然是“要求”,我感到十分震惊。我不安地瞟了一眼省长,看他怎么应对,省长倒是很平静,表示将过问此事。
倪老板儿的霸气,不是侧漏出来的,就像一坛烈酒,根本没盖盖子。
因这份霸气,他也让人很难亲近,员工既敬他,又怕他。敬,是因为他的能;怕,是因为他的威。那些年,在长虹,倪老板儿的讲话就是“圣旨”,甚至到了他在某个会议上批评某人,人力资源部第二天就会让那人下岗,而这未必是他的意思。我们的女处长,每次去向他汇报工作都像是耗子见猫,见之前、见之后,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不安。
大概是2001年,我在北京分公司任职,那时倪老板儿已经退居二线只当董事长了。他在山东老家养病。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年轻时就股骨头坏死,一辈子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虽然曾经治过,但因为总是忙,不能细养,所以一直没好。
2001年他被政府宣布当“太上皇”,赵勇和袁邦伟分别担任长虹股份公司和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他才有时间好好治病。但他退而不隐,好多部下都跑到山东去给他汇报工作,北京分公司给他派了一个司机去,几个月后司机才回来,回来就吹,他不只给老板儿开车,还陪老板儿打牌,玩“双升”之类。
倪老板儿腿脚不好,但此前走路并不拄拐,不过偶尔让秘书搀扶一下,但那时突然听说他的腿不能完全好了,以后打算拄拐杖,这下子可把分公司忙得不亦乐乎。于是一场关于献拐的竞争就展开了。华北片区老总安排我和另一个同事去给老板儿买拐。
这是“政治任务”,可把我两“苦瓜”害惨了。倪是大老板,拐杖一定得是名贵的,否则与身份不配。可是跑遍了北京城,没有超过500块钱的拐杖。一般的拐杖几十块钱,好一点紫檀木做的,也就两三百块,再好一点的是象牙做的,但是没有卖的,而且象牙易碎。看来都不合适,怎么办?我和同事商量,干脆加一块和田玉镶到紫檀木竿上,既高级又实用。把这个创意报告给老总,老总却说不用买了,好像山东那边的分公司已经买好了。处长的语气虽然平静,但隐约可以感到被别人抢了头功的窝火。
2002年春节回总部听倪老板儿高论,那意思是明显对赵勇不满,他说:“有人问我这一年干什么去了,治病去了。我要告诉大家,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当时想,倪老板儿恐怕又要主政了。果然,大概两个月后,倪出山,同时引来骂声一片。
再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几年后,政府在未事先通知倪润峰的情况下直截了当罢黜了他,并任命赵勇掌舵长虹至今。此前,在倪老板儿“复辟”成功的岁月里,赵勇被绵阳市政府调任为副市长,主观招商引资之类。明眼人都知道,政府早就下定决心要以赵代倪,倪在MBO上的不妥协加速了替代的进度。
这是强人必然的命运。倪润峰因霸而成,他能为企业带来高速增长,政府自然用他,也能容忍他的脾气,当他不能持续为企业带来高增长,尤其是当他在战略上出现重大失误后,被抛弃就是逻辑的必然。任何人想把权力的合法性建立在经济持续高增长上,都难以避免倪润峰式的结局。
同情是对强人的嘲弄,强人不需要同情。更何况,如果事物的发展本来就遵循了某种必然性,同情就是反动的同义词了。
退休后的倪老板儿还住在绵阳。这些年来,我回绵阳,总想去拜谒他,跟他摆摆龙门阵,但至今我没敢真去叨扰他。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想,他未必欢迎别人去访他。
我离开长虹快二十年了。离开了,就不太关心它的动态了,只是从前同事处得知,长虹在赵勇的带领下,越来越没落了。赵勇是清华博士后出身,人很斯文,当年也是倪老板把他延揽到长虹的,我还曾经和他打过扑克,他接替倪老板,很多人对他都寄予希望,包括我。没想到他能把长虹带成如今这样。
如今怎样呢?我三四年没回过绵阳了,今年7月份回去一次,遇到一个长虹的保安,连他都看不起赵勇。他告诉我,长虹现在已经沦落为海尔、格力、伊莱克斯,甚至奥克斯的代工厂了;长虹自己品牌的商品呢,根本就卖不掉。绵阳人都知道,这些年来,长虹把位于城区的所有厂房都搬到了郊区,并在原厂区的地皮上盖了商业地产和住宅,据说卖得还挺好。也不知道长虹的利润扣除这些地产项目的盈利还剩多少。
也不知道倪润峰面对长虹如今的现状有何感想?不过,反正不是他自己的买卖,作为一个退休的老头子,他的感想有什么用呢?谁会听取他的意见呢?
二十多年来,我近距离接触过很多商界大佬,最不能让我忘怀的,还是倪润峰。
绵阳地处偏僻,要是没有长虹,怕是很难扬名于世的,而长虹要是没有倪润峰,也不过是个三线小厂罢了。虽然倪润峰是一个存在争议的人物,但一直以来,我总觉得,绵阳市应该为他塑个像,表彰他为这个城市所做的贡献。或者呢,用他的名字给某条主路命名。我想,这与所谓偶像崇拜无关,只与纪念有关。
大至一个社会,小至一座城市、一家企业,只有尊重人,尊重人的德行和贡献,才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