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也有地主,我所见到的地主和地主的后代,和我的祖辈、父辈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都是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农民。我记事时,建国后土改时打倒的第一代地主已经故去,他们的后代都是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的普通社员,很多还是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有些甚至根本没有出过远门,连30多公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
我们村有两家地主,一家姓陈,一家姓蒋,都在我们生产队。
陈姓地主种地为生
陈姓地主原属紧邻我们村的另外一个村子,土改时划成了地主,财产被分给了村里阶级成分好的其他村民。据父亲说,解放前,陈家有300多亩地,陈家的田地从我们村一直延伸到邻村。至今,陈家的祖坟还在邻村的田地里。
解放前,陈家地主盖有两进大院,占地约有5亩。前院有几层楼房、偏房,陈家人自己在前院居住生活。后院有门楼、客房,同时经营红薯糖坊。此外有专门的马房,饲养种地的牲口。陈家雇佣的长工并不多,我父亲记忆中,陈家只有2个长工帮忙种地。在民国时期贫穷落后、兵荒马乱的豫东农村,陈家的院子应该算是当时村里的豪宅。按照我们当地人的说法,陈家地主很“拽”(非常富有的意思)。
可不是吗,谁叫人家有300亩地呢?
陈家地主怎么发家的?我问过老人,他们自己并不清楚。只知道陈家虽是地主,但世代种田,主要靠种地为生。虽然也经营糖坊这样的商业,但家里并没有出过读书人,陈家后人也没有读书的传统,所以没有人在政府做官,也没有人在军队中做事。从这个角度看,陈姓地主的眼光,并不比很多目光短浅的自耕农好多少。
镇压地主改变了陈家后代的命运
土改时,因为拥有300多亩地,陈家理所当然地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何况抗日战争时期,当时国民党军队驻在我们村,还曾在陈家的土地上建过营地,陈家地主作为拥有几百亩土地的当地富户,当仁不让地要为国军提供粮饷。
家有几百亩良田,又和国民党军队有过联系,陈家地主这样的背景,很容易定性。解放后,按照当时的土改政策,需要按照人口比例分配镇压指标,所谓镇压,就是枪毙。作为村里最大的地主,必须对陈家地主进行镇压。
当时,陈家地主父子抱头痛哭,为保全对方性命,父子两人争当被镇压的对象,抢着赴死。最后,还是陈家老地主被枪毙了。儿子陈齐林逃到了西安,隐姓埋名,直到58年春天,因为思家心切回到了老家,成为生产队的普通社员。接他回来的是我父亲,是当时的生产队长。我父亲扛着枪,和别人一起,到了乡(58年秋天才改称为人民公社),算是押着他回到了村里。
土改时,陈家的楼房分给了村里的群众。56年成立合作社,要求在耕地里打井,就是张艺谋、吕丽萍演的电影《老井》里的土井。老式土井需要人下到井底里,把井底里的泥掏上来,并在井壁砌上砖。为了筹集砖修井,村民只好把原来陈家地主的混砖房子拆了,用拆房子扒出的青砖来修井。我小时候,陈家地主先前的楼房大院早已被拆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布满青苔的残砖剩瓦。
陈齐林在老家平静生活了十多年,文革中期,他上吊自杀,妻子成了寡妇。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陈齐林的二儿子赶集回来,同样选择了上吊自杀,而且几乎在同一个地方,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陈家父子上吊的地方离我家不远,举目可见。小时候,每到晚上,看到陈家旧宅所在,想起陈齐林父子上吊的情景,我都不寒而栗,害怕的要命,赶紧躲进家里。
陈家地主后来的家庭结构
和很多旧时的地主一样,陈齐林也娶了两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在58年经济状况恶化时,大儿子逃到了内蒙古,后来和家里只是偶有联系,终老于异地他乡。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二儿子很晚才找到对象,结婚成家,文革期间自杀。小儿子很小便送给了别人收养,最后只有三儿子留在了家里,成为家里的唯一男劳力,他终生未婚,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知道陈家是地主家庭时,陈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结构:裹着小脚的地主婆寡妇,光棍汉的儿子,年纪轻轻成为寡妇的大儿媳妇,一个平板足的孙子,一个手有残疾的孙女。父母之爱,夫妻之情,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在活着的陈家人眼里,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小时候,陈齐林的孙子带我去过陈家人后来居住生活的院子。那时,他们家的房子是村里唯一一家混砖瓦房,在六十、七十年代大部分是土墙茅草房的农村,陈家的混转瓦房非常扎眼。屋内有楼梯,通过木楼梯可以爬到二楼,二楼是我记忆中一个神秘而又好奇的所在。陈齐林的大房早已去世,寡妇妻子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她皮肤白皙,脸上布满了皱纹,是个传统的小脚老太太。走起路来背有点驼,说话时语气温和,非常和善。
如果没有社会变革,陈家也许至今仍是村里的大户、富户,陈家的后人一定也像现在的企业家一样,衣食无忧,风光无限,拥有豪宅、豪车,陈家子孙可能不会自杀,后人绝不会沦落为光混汉,更不会成为遭人歧视的二等公民。
地主为什么自杀?
至于陈和父子为什么选择自杀,是受到了批斗的压力,还是受到了身体的虐待?文革期间是否对他们进行过批斗,让他们承受了格外的精神压力?就这个问题,我多次问过我的父母。他们都说,文革期间,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并没有对陈家地主进行过批斗、体罚,没有人让他们家人带过高帽游街,也没有对他们进行惩罚性劳动。相反,生产队对他们都相当不错,并没有故意分配他们干重活。
即便在饥荒严重、饿殍遍野的“大跃进”时期,我老家农村的政治空气也还是相对温和,绝没有出现河南信阳、安徽阜阳那样群众大面积死亡的可怕景象。群众饥饿肯定有,但饿死人的情况非常少。大家常说,那时喝的是四个眼的“糊涂”(就是“汤”),主食靠胡萝卜充饥。当全国赶英超美,到处大炼钢铁,炼钢的“小高炉”遍地,我们老家农村却从来没搞过这些东西。
文革时期,我们当地的政治空气也说不上左。我农村老家也没有对地主进行体罚,更没有很多地方发生的对地主进行毒打,甚至杀害地主的行为,更多的时候只是身份的歧视。毕竟,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地主和贫农不同,他们是“地富反坏右”里的重点看管对象。大队、生产队会经常通知地主开会,要求他们到大队接受专门教育。因为和贫下中农相比,地主是低人一等的贱民。
地主陈齐林父子最后为什么会相继自杀,我始终不得而知。即使今天,很多人依然无法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文革结束后不久,有一天,我和我堂兄、陈齐林的孙子一起出去玩。我堂兄突然说:“听说地主要摘帽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和陈齐林的孙子都一脸茫然。自然,地主摘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作为地主的后代,陈齐林的孙子也早已麻木。
即便几年之后,国家真的为地主平反了,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之情。也许,他早就习惯了地主后代的称呼,他也早已习惯了在歧视的眼光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