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大公教思想界,有一对平信徒夫妇尤为引人瞩目。他们是传统多玛斯学派的杰出思想家,是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是平信徒参与教会中思辨领域的代表。这对夫妇就是雅克·马里旦(Jacques Maritain)和蕾依莎·马里旦(Raïssa Maritain)。除此之外,他们还堪称一对模范夫妻,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对真理的热忱以及智性和灵性上结出丰硕的果实,在二十世纪的大公教会公共视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雅克·马里旦1882年出生在巴黎一个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外公是著名的共和党领袖儒勒·法夫尔(Jules Favre), 法夫尔一生致力于推动法兰西的共和事业并剥夺教会的特权。雅克·马里旦从他的家族里继承了强硬的反教权主义的血液,反对当时法国教会所呈现出来的某些面貌,这样的“血液”有可能堵塞他的“动脉”,只有基督的宝血才能给予他新的生机。雅克的母亲热纳维耶夫·法夫尔(Geneviève Favre)是一个前卫的自由主义者,是法国最早成功办理民法离婚的那批妇女中的一位。18岁时候,雅克与他的朋友争吵,他指责对方说:“你把女性视为一个客体,这是可耻的,我对这种心态表示强烈抗议。对于一个有主体意识的人来说,把另外一个人视为物体而不给予人的地位,这是不光彩的。”
蕾依莎·奥曼索夫(Raïssa Oumançoff)于1883年出生于俄罗斯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她的父母都是犹太教哈西德派的成员。蕾依莎2岁时候被父母带到了马里乌波尔,7岁时在犹太人学生名额非常稀缺的情况下,她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学校。10岁时跟随家人移居巴黎。奥曼索夫家重视对孩子的教育,而蕾依莎也成为一个求知若渴的天才学生。
雅克·马里旦和蕾依莎·奥曼索夫于 1901 年在索邦学习哲学时相识。作为理性主义哲学和科学主义思潮的孩子,他们二人都完全不认识天主。在求学过程中,思想的交汇也促进了心灵的交汇,对真理的渴望和对科学态度的反思使他们意气相投,他们互相认定了对方。雅克一遇到蕾依莎,立刻被她的一切迷住了:她的宽檐帽、她的美貌、她的斯拉夫童年、她的犹太人气质、她关于形而上学的智性……
“夜间我在床上,寻觅我心爱的”(歌3:1),这两个心神不宁的学生很快就成了彼此未完成的追求的镜子。他们的追求是共同的,他们的友谊是深厚的。这两个心灵的相遇也是心灵的相遇:他们觉得自己注定要生活在一起。1901年夏天,在接受了大学教育后,这两个年轻人对当时索邦所流行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和科学主义感到厌倦和无可忍耐,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浸在“灵魂空虚的苦涩滋味”中。那个一同在植物园漫步的下午,他们决定做出一个“能让他们平静下来的庄重决定”:“因此,我们决定将我们的信任暂时寄托在未知的事物上;我们将把存在视为一种实验,希望我们的强烈呼吁能够揭示生命的意义,希望新的价值观能够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从而赢得我们的全力支持,并将我们从一个险恶而无用的世界的噩梦中解救出来。如果这个实验失败了,解决办法就是自杀。如果不可能按照真理生活,我们想自由地走向死亡。”
幸而这两位年轻人得到了大诗人查尔斯·佩吉(Charles Péguy)的陪伴,他们的第一缕曙光来自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讲座,他们一起在法兰西公学院听了柏格森的讲座,并且立即被“强烈的好奇心和神圣的期待”所打动。这一系列哲学讲座将他们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并坚定了他们对真理的追求。他们觉得这位哲学家“将哲学转化为对真理和生命的体验”,他向他们展示了一种有别于物质主义或虚无主义的哲学,重新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花。
两年后,他们发现了莱昂·布洛瓦(Léon Bloy)的小说《贫穷的女人》(La femme pauvre)。读完这本书后,雅克和蕾依莎被“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崇高学说之美”迷住了。该书结尾处的一句话令人感慨万千,也令他们沮丧不已:“只有一种悲哀,那就是不能成为圣人。”正因为他们不是圣人,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去见布洛瓦。
那一次会面所缔结的持久友谊是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它比可见的礼仪更深刻、更顽强。老布洛瓦将他们视为上天的恩赐:“交这样的朋友是非自然的,尤其是当你努力了 30 年才与敌人归于友好的时候。”布洛瓦曾经长时间将教会视为他的敌人,但后来成为一个热诚的教友。
离开这个着装邋遢的老人之后,他们再也不会觉得天主是生活中可以忽略的。由于所受的教育、家庭背景和当时社会流行的观念,他们对教会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当时认为教会是一些愚昧的、贪婪的人组成,这些人骄傲且占据特权,坚持落后的观念而不思改变。但是,由于对真理的渴望,雅克和蕾依莎宣称:“如果天主乐意把他的真理藏在粪堆里,那我们就去粪堆里找吧!”粪堆,指的就是他们当时所看待的教会的状况。
年轻的马里旦夫妇不知道公教信仰是不是他们所追求的,对教会已有的一些好印象会不会由于领洗而再次幻灭。1906年4月5日,经过长时间的交谈和痛苦的犹豫,他们告诉布洛瓦,他们想成为天主教徒。在《伟大的友谊》(Les Grandes Amitiés)一书中,蕾依莎为我们生动地描述了这段经历:“我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之中,我记不起任何让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是清晰的:要么洗礼会给我带来信仰,我就会信教,完全隶属于教会;要么我就会原样离开,永远成为一个不信教的人。雅克或多或少也是这么想的。”随后马里旦夫妇一同在巴黎蒙马特的圣史若望教堂(Église Saint-Jean l’Évangéliste)领洗,一同成为天主教徒。“我们在那天上午11点钟接受了洗礼。巨大的平安降临在我们身上,带着信仰的宝藏。不再有问题,不再有痛苦,不再有试探——只有天主无限慈爱的回应。”马里旦夫妇更改了之前对教会的看法:“她是我们第一个爱的,正是通过她,我们才得以认识了基督。”
他们于 1904 年公证结婚,后于 1906 年接受洗礼,这标志着他们的“爱情故事 ”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就像《雅歌》中所描述的,“我属于我的爱人,他醉心恋慕着我”(歌7:11),更是“他引我进入酒室,他插在我身上的旗帜是爱情”(歌2:4)。马里旦夫妇的爱情被包含在基督的圣爱内,他们称:“看到祢就无需再寻找论据来证明灵魂的存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看着祢。”
通常在庸俗的叙事中,有很多“大人物”,他们由在他们阴影下默默为他们牺牲的妻子所支撑;还有一些光鲜亮丽的“伟大男性”,在他们去世后大众才得知他们生前对配偶的虐待和压榨。在另外一些流传久远的故事里,“杰出的男性”需要家庭中“蜗牛”一般的模范妻子,同时还需要摄人心魂的“露水情缘”,以及提振他们心灵的“缪斯女神”……雅克和蕾依莎的爱情故事远非如此。如果我们将雅克和蕾依莎分开看待,我们就无法看见这两个伟大的思想家。在同时代的人看来,他们的夫妻之爱在他们的一生中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主要的存在维度。雅克最主要的身份就是蕾依莎的丈夫,蕾依莎最主要的身份就是雅克的妻子。圣多玛斯注意到爱情中有些神魂超拔的特点,为此他的《狄约尼削论圣名评注》中使用了《雅歌》 的酒和醉来诠释。圣狄约尼削指出,爱情会让爱人离开自身,将自己交予被爱人。被爱人因此占有了爱人:爱人不再属于自己。爱情的这种效果类似于葡萄酒带来的醉意。圣多玛斯解释道:这杯酒是天主慈爱的恩赐,让人陶醉,因为醉酒的人不再占有自己,也不再说自己的话,而是在酒的作用下说话。同样,充满天主圣爱的人也会按照祂的圣意发言,因为他沉醉在天主的爱里。“我亲爱的,请你们痛饮!”(歌5:1)
作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的妻子,蕾依莎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支持雅克作为哲学家的工作:校对、编辑、联络。她是雅克工作的枢纽,雅克对此从不隐瞒。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把她归类为那些生活在伟人阴影下的女性之一呢?那就等于忽视了将马里旦夫妇彼此联结的深刻。这也会忽视蕾依莎自身的智性能力、哲学思辨和艺术天赋。她是一位哲学家和诗人,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著有多部诗集和哲学论文集。
蕾依莎常常患病,即使约好的事项也常因为蕾依莎突发急病而取消。因为她无法出门,通常是由于呼吸道疾病或消化道疾病。事实上,蕾依莎的身体条件无法按照当时社会对于通常职业的要求而工作。雅克如同一块磐石,总是能够照常工作,并在工作之外的时间照顾蕾依莎。蕾依莎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祈祷。由于病苦和对福音的默想,蕾依莎不由得想到爱人之间因死亡带来的离别。圣多玛斯认为,爱人被要求在心间刻上心爱之人的印记,因为“请将我有如印玺,放在你的心上,有如印玺,放在你肩上,因为爱情猛如死亡,妒爱顽如阴府:它的焰是火焰,是上主的火焰”(歌 8:6)。1917年4月 29 日,蕾依莎在日记中写道:“明天雅克要进行委员会的工作,为此他在进行准备。我读了今天的福音,‘只有片时,你们就看不见我了;再过片时,你们又要看见我。’(若16:16)我深深地想念雅克,我不忍心与他分离。”
1973年雅克去世时,马里旦夫妇的好朋友、同时代最伟大的历史多玛斯学派思想家之一的艾蒂安·吉尔松(Étienne Gilson)说:“没有人能够为这位伟大的思想探险家(雅克·马里旦)绘制一幅真实的肖像,因为实际上马里旦是两个人!不可能将雅克与蕾依莎区分开来。蕾依莎比雅克更早地阅读圣多玛斯的著作,并且引领雅克进入圣多玛斯的思想体系。蕾依莎对圣神的恩赐神学的兴趣影响了雅克,而雅克逐渐发展出他关于诗意直觉的美学……”吉尔松又说:“雅克是个思想战场上的斗士,但我深信,他的所有美学和大部分灵修经验受启发于蕾依莎,或深深地打上了蕾依莎的烙印。因为他们在爱慕拥有彼此。”
婚后,蕾依莎·奥曼索夫便从夫姓改名为蕾依莎·马里旦。站在今人的视角,或许会觉得这是一种妻子从属于丈夫的关系的象征。但是,蕾依莎的个性并未在婚后消失。同时代的思想家、这对夫妇的众多友人们都认为,当提起“马里旦”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一体两面的一对夫妇,而非雅克·马里旦。我们是否可以认为,雅克·马里旦以属于他的一部分(姓)来与所爱之人分享,并且成公共领域里二人的共用之物,又是私人领域里亲密关系联结的一个象征呢?
马里旦夫妇合著了《默祷的生活》(De la vie d’oraison,1922年)、《诗的境况》(Situation de la poésie,1938 年)和《礼仪与默观》(Liturgie et Contemplation,1959年)。蕾依莎去世后,雅克致力于编辑妻子的遗著《蕾依莎日记》(Journal de Raïssa,1962年)并出版。在《蕾依莎文集》中,尽管出版社的编辑在每一卷上的作者署名都齐列了雅克和蕾依莎,但书名仍然以蕾依莎为题。雅克直言:“如果说我著作中有什么好东西的话,那一定是在她的祈祷和她对天主的奉献中寻找到了它的深层的源泉和光芒。”然而,我们不应当将他们想像为“主体的弥散”:实际上,他们之间是“两个主体的联结”。雅克竭尽全力确保蕾依莎的“自我”,以蕾依莎自己的名义来出版她的诗歌、形而上学和精神自传:“我不介意她为天主牺牲,但她不应当为我牺牲。”
雅克回溯了他在与蕾依莎的情感生活中所领会到的关于夫妻关系的理解,说:“我在这里所说的爱首先是一种无私的爱。它不一定是疯狂的、无边无际的爱;但它本质上是一种奉献和友谊的爱——夫妇之间独特的情谊,其基本目的是男人和女人作为灵魂伴侣,彼此扶助走完在尘世的旅程。因此这是一种以人为尺度来衡量的爱,灵魂和感官都参与其中,在这种包含着欲望的爱情中,无私确切的优先于贪心。” 乍听起来,“无私之爱”了无趣味,仿佛康德哲学的一种伦理强加,而不是夫妻之间温暖深沉的伴侣之爱。然而,如果进一步揣摩和细想,结合更全面的生活经验,我们可能会发现,夫妻成为真正相爱的朋友,乃至无私的忠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忠诚的目的为何?雅克认为,配偶是“灵魂伴侣”,为了“配偶—朋友”和他或她实现人生的使命,爱人甘愿牺牲自己。
雅克认为,婚姻关系包含着身体的维度,具有孕育新生命的可能性。夫妻双方都有权支配对方的身体。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这使得马里旦夫妇的婚姻观与物质主义那种贬低人位格尊严的功利主义婚姻观不同,与西蒙·德·波伏娃将婚姻视为男性奴役女性的观点也截然不同(我们可能无从得知波伏娃的伴侣让-保罗·萨特对此的看法)。我们看到了一种更加平等的婚姻观,即男女双方都对对方的身体拥有“权利”。既不是唯有男性有权支配女性,也不是女性才有权力支配男性,又不是各自仅能支配自身的“泾渭分明”,更不是为了一个构造出来的“更高价值”而泯灭了夫妻双方作为个体人的自由。因为“在婚姻的夫妻之爱中,爱人与所爱之人成为一体,是男女之间爱的顶峰和完满。是此世的光荣和天堂,在其中,与人类本性同位的来自世代深处的梦想成为现实”。这样,婚姻中的每个人,妻子和丈夫,以及人类的每个性别,男性和女性,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整个过程中,在婚礼当天公开承诺和颁布的所有事情上,都平等地、通过爱为作为自我的他者提供爱的服务。如此一来,婚姻中两个个体,妻子和丈夫,从在婚配圣事当天对着天主和众人所做的公开承诺开始,在他们共同生活中都平等地、通过爱为作为自我的他者给出服务。
对马里旦夫妇来说,正是通过婚姻(夫妻之爱),男人和女人之间才成为爱的共同体,它不是建立在沙子上,而是建立在岩石上。因为它的根基是人性之爱,而不是兽性之爱,是真正的灵魂的爱、位格间的爱——通过艰苦的自我牺牲的要求,逐渐舍弃自己并净化爱情。然后,在情绪、感受和思想起伏中,二人都因爱而真正参与到对方的生活中,而这种个人生活从本质上说是对方不可分割的部分。夫妻双方在每件事情上都考虑到对方的需要和期望,从而产生了为对方的利益而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正如圣多玛斯在《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评注》中所说的“真正的朋友会使对方朝向善而改变”。马里旦夫妇认为,夫妻就是可能为对方成为对方的守护天使,准备去宽恕对方。“一个关心另一个人的益处和得救的人,被委派去照顾这个人人性最深处的一切”,正如雅克和蕾依莎所思考和理解的那样,没有比夫妻之间神圣结合的显示更深邃的人类共同体了。
实际上,这对年轻的夫妇从领洗伊始,就被默观隐修的生活吸引。但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蕾依莎去度隐修生活,因为她的丈夫还在世,并且她患有严重的疾病。蕾依莎希望在家里过着类似隐修的祈祷生活,为此马里旦夫妇搬到了位于巴黎郊区默东的一处别墅里。
雅克指出,蕾依莎“在祈祷和奉献的不可见的深邃之处承担了生活这场战斗的重担”。她努力将自己与受苦的耶稣结合在一起,这是蕾依莎的“共同救赎”使徒生活,雅克也追随她的脚步。我们知道,出于对天主灼热的爱,这对夫妇并没有按照教会一贯以来所倡导的,他们舍弃了他们婚姻生活中的肉体层面。对于他们选择禁欲的婚姻生活的私密选择,马里旦夫妇始终保持着非常慎重的态度。他们的著作对此也保持沉默。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在贞洁的婚姻中将自己奉献给天主,是马里旦夫妇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度过的准隐修院生活所结出的果实。蕾依莎坦言:“我们想为寻求默观生活和与主结合的道路清除障碍,为此我们出售这颗珍贵的珍珠,即使它本身是极好的。”“万望你是我的兄弟,吮过我母亲的乳房,好叫我在外边遇见你时,能亲吻你。”(歌8:1)圣多玛斯认为这是言成肉身的一个核心,即圣言取了人性,打开救赎的大门。这也是爱情的一种表达,马里旦夫妇效法基督对世人的爱,去爱彼此。
在默东,马里旦夫妇与繁杂的市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享有亲近美好自然的条件,又能常常接待朋友。蕾依莎得以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用于祈祷。他们这处别墅,后来被朋友们称之为“马里旦招待所”。雅克认为,蕾依莎是“马里旦招待所”的家长。正是蕾依莎所把控的“方向”,使得这个小家庭在对世界的强烈参与和对密契生活的渴求之间找到了平衡,并为有灵性追求的生活在世上的平信徒开启了一种新的灵性生活样貌,后来蕾依莎将之称为“旅途上的默观”。1963 年出版的《蕾依莎日记》,使更多人得以了解蕾依莎的亲身经历,知晓她如何将自己作为平信徒的生活与所有教友,乃至造物主对整全人类的密契生活的呼唤相协调。
“马里旦招待所”有个特别的友人,是当时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马塞尔。尽管他的哲学旨趣与马里旦夫妇相差甚远,但是在共同的信仰和哲学思考的背景下,他们还是成为很好的朋友。有趣的是,蕾依莎反应迅捷、心直口快,常常以她所熟练掌握的圣多玛斯哲学“攻打”马塞尔的“存在哲学”立场。但这不免有时候伤害到马塞尔敏感的心以及他们之间的友谊。所幸还有雅克的温和包容,他在爱妻与挚友的哲学立场冲突之间斡旋,尽量使得哲学观点的交流避免剑拔弩张的局面。
嘉礼古-拉格朗日神父与马里旦夫妇是莫逆之交。1921年的秋天,雷金纳德·嘉礼古-拉格朗日(Réginald Garrigou-Lagrange)神父来到法国,并与马里旦夫妇见面。嘉礼古-拉格朗日神父帮雅克推着蕾伊莎的轮椅,雅克走在前方开路,他们一齐在花园里散步。蕾伊莎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请这位道明会士来担任他们刚成立的多玛斯思想研究小组的指导神师。于是,在经过道明会总会长的批准后,从1922年到1937年,每一年都带领多玛斯学习圈的成员做一次避静。这个研究小组滋养了包括后来成为伊夫·孔加尔枢机(Yves Cardinal Congar)的多位学者。
在他们“给予的生命”(蕾依莎的一本文集的标题)的整个过程中,撤退到某个隐修院的“诱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但这总是被马里旦夫妇一齐按捺下来。蕾依莎在 1933 年写道:“我们知道天主就是爱,对祂的信赖就是我们的光明。我能够感受到,天主对我们的要求是生活在尘世的漩涡中,不让我们依靠任何世俗的事物,让我们在圣意的波涛中翻滚,直到有一天祂告诉我们:时候到了。正如我们所了解到的,这并非条条框框的硬性规定,而是爱的呼唤和两个自由的爱人。”
我们不能盲目乐观地将马里旦夫妇的婚姻生活想象为一条漫长而静谧的河流,实际上他们的一生都在经历各种险境。他们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共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几十年的流亡生涯、附骨之疽的恶疾。
在热恋期间,21岁的蕾依莎患上了蜂窝织炎,这使她余生都在与这种疾病打交道,从未如平常人那样可以正常参与职业化的工作。1908年,刚刚结婚四年的蕾依莎病入膏肓,几度在死亡线上徘徊。所幸天主使她从被抛弃的感觉中感受到恩宠的来临,祂的病情在雅克的照料下逐渐好转。在她的一生中,她的病弱将是献给天主的持续的挣扎,是深刻的祈祷生活的犁沟。1912年,已经结婚八年的马里旦夫妇共同决定为彼此守贞,并且过更效法隐修院的祈祷生活。随之而来的焦虑、病痛和不得理解的闲言责备深深地困扰这对年轻的夫妇。
1926年,教廷谴责“法兰西行动”。作为与“法兰西行动”成员关系密切的知识分子,雅克努力扮演调解人的角色,但却遭到了排斥和公开的谩骂。1938年开始,马里旦夫妇开始遭到巴黎一些民族主义立场媒体的侮辱和威胁。随后,他们被迫流亡到大西洋彼岸。1945年,雅克·马里旦被任命为法国驻圣座大使,于是他们夫妇前往罗马。
1948年之后,他们定居在普林斯顿。1954年 7月12日,蕾依莎在日记中写道:“今年夏天我们留在普林斯顿,因为医生认为雅克仍需要大量休息。去年夏天,我生了一场大病,目前还在疗养;尽管如此,我尽量照顾雅克。”拖着病体互相照顾的马里旦夫妇,使得各自的病情又加重了。圣多玛斯通过酒的主题,将爱人比作“恩革狄葡萄园里的一串凤仙花”(歌1 :14)。没药是殡葬中使用的一种苦味香料,《雅歌》中出现没药的诗句与受难相连,基督的爱情是甘愿为世人受难,马里旦夫妇也为彼此承担病苦。1960年,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后,蕾依莎离世。1973 年,当教宗保禄六世听闻雅克的死讯时,不禁潸然泪下。他是马里旦夫妇的友人和学生,并曾将马里旦的著作翻译成意大利文。教宗保禄六世称赞马里坦是“祈祷、思考和生活艺术的大师”。
马里旦夫妇的见证在今天依然具有类似先知性的意义。很多基督徒由于怠惰,希望能够处于虽然无知但仍旧虔诚的信仰状态。雅克和蕾依莎告诉我们:“爱必须源于真理,知识必须在爱中才能结出果实。”对于那种追求大规模传教成果的数字体现的声音,马里旦夫妇的经验提醒我们,每个灵魂都有其不可复制的独特奥秘,只有灵性友谊才能调和慈爱的呼唤与真理的呼唤。马里旦夫妇的“伟大友谊”为所有“朝向天国的乞讨者们”开辟了一条圣善的路,他们如今仍在通往天国的道路上陪伴着我们。
原文刊载于《圣爱》2023年第12期,已获得《圣爱》与原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