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当环境、关系、健康等苦难临到脚前，又有多少人能慧眼看到云后阳光，看到苦难面具后祝福的笑容——读读乔安·鲍尔作品，也许能获得一点启发和力量。
▾ 点击收听▾ 作者丨黄瑞怡 主播丨蒹葭 后期制作丨Lulu
近二十年前，梅尔·吉布森执导的电影《耶稣受难记》 (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曾在教会内外掀起阵阵观影波涛。主耶稣迈向各各他的苦路，一步一脚印地踩在观众的心版上。我头一次看这部电影时，除了和众人一样为耶稣的牺牲流泪，还被一处细节意外地触动，那是耶稣的笑声，清朗爽快地回荡在屋巷午后阳光映照的尘埃里……
为什么耶稣的欢笑让我感到难以名状的惊奇？是我里头深埋着华夏历史的悲情意识，苦难心结，让我难以串连起伟大造物主与轻松笑脸吗？还是我对欢声和苦语之间的奥妙关系，从没有好好思考过？
《耶稣受难记》剧照
那时我还不认识北美青少年文学园区的一位作者，她既广且深地探索着幽默与生活的关系，并且用生命原料，用写作技巧，多次烘焙笑糖与泪盐融合的故事糕点。
乔安·鲍尔（Joan Bauer, 1951- ）于20世纪50年代，在芝加哥西郊宁谧的河林镇（River Forest) ，与两个姐妹一同成长。她的外婆是风趣睿智的专业说书人，母亲是高中英文老师，因此自幼她就深刻经验文字叙事无远弗届的魔力，与喜笑驱阴霾唤阳光的神奇。
但鲍尔的童年全景并非天天晴朗。在学校，因身高太过突出，举措尴尬，加上不善交际，她常常被同侪欺负。八岁时，酗酒成瘾的父亲与母亲离异，远走高飞，从此对父亲的渴慕、想念、愤怒，纠结成了鲍尔童少年岁月郁闷基调，这些情绪长年积压心底，到高中时与其他问题绳索交错，最终，鲍尔性灵上成了敌挡神的浪子。成年后，父亲自杀身亡的噩耗传来，鲍尔如坠深渊，灵魂碎裂片片；但在生父告别式中，天父不可思议地触摸，恢复了她与神圣救主的关系，将信仰的烛台重新燃亮。
现实中，鲍尔高中便做了辍学生。离开制式教育，十五六岁就进入社会学堂，主修餐饮服务（她曾是众餐馆里年轻却老练的服务生），又转攻广告销售，兼修新闻（在报纸、杂志、广播台、出版社都做过销售业务），直到三十岁步入家庭。计算机工程师丈夫是她的文字伯乐，鼓励她专职写作。
十年倏忽，鲍尔作家路走得跌跌撞撞，只在报章杂志零星发表文章。近不惑之年出了一场严重车祸，之后经历一连串的脊椎手术与漫长复健，鲍尔得爬行过死荫幽谷。未料因祸得福，她笔锋转向，催生了第一本少年小说创作——《南瓜千秋》(Squashed，暂译）。她说，故事主角艾拉（Ella）以幽默角度看待一次次难关，其实这也是她自己能撑过疗程的关键！
艾拉是个在校课业表现平凡，体重破表的高中女孩，但她有个不寻常的梦想——十月秋收节庆前，要种出全爱荷华州最大的南瓜！她生动分享自己的园艺经验：“不是所有蔬菜种起来都这么累人。生菜不会让人心痛。萝卜不讨问你的灵魂。马铃薯不在乎你在哪里，或他们自个儿杵在何处。番茄搂抱所有给他们养护土和阳光的园丁。像麦克这样的巨无霸南瓜却需要你分秒投入；你就别想兼顾多彩多姿的社交生活！”
从1992年的《南瓜千秋》到2012年的《家恋》(Almost Home，暂译），二十年来鲍尔孜孜矻矻创作了十一本青少年写实小说，也得了许多奖项。当近年YA市场半边狂飙罗曼史灵异风，半边笼罩反乌托邦文学肃穆乌云时，鲍尔的作品初看像田园菜蔬一样家常平凡，但仔细观察，却是映照金灿阳光，吸吮清澈雨露的佳果，她作品的特色值得细细咀嚼。
大概所有接触过鲍尔作品的读者都会同意，故事里超标的幽默成分，既不靠丑角哗众取宠，也不靠消遣他人轻浮搞笑。鲍尔笔下的幽默，是从生活浊水里提炼出晶莹亮点，独具慧眼看到另类角度的真实——读者会心一笑后，每每与故事角色一同发现，转个弯，一样有路走。
鲍尔在访谈中分析“幽默”在自己作品中的功效时，特别强调两点，一是幽默感有助于呈现角色多面性，平衡个性强项与短处，所以她笔下少出现样板光圈圣人，或无药可救恶棍。比如《希望到场》(Hope Was Here，暂译）里主角盼盼的养母艾迪，是个创意缤纷，厨艺高超，又关怀食客备至的大厨，但在烟火撩拨的厨房外，艾迪也是个疾言厉色，难以取悦的完美主义者。
幽默感的另一重要功能，是避开说教口吻，提升了青少年读者对信息的接收度。换句话说，鲍尔在故事里仿佛信手拈来，实则用心经营的幽默段落，帮助她文字承载的道，能顺畅传递到少年读者心坎上。举例来看，就连催促青春期姐妹收拾桌面此类小事，《道上规矩》(Rules of the Road，暂译）中母亲都以诙谐纸条费心经营：
“女儿们，或许你们没留意，几个月来家里没人能看见餐桌桌面。我记得它是张橡木桌，但日子一久，印象开始模糊了……莫非你俩的课本、笔记、报告、杂志、衣物已经遮盖了桌子原始功用？亲爱的后辈，我限你们在24小时内清理/挖掘出原始桌面，好让我们能再次围坐享受优质时光……”
相信现实里的师长，若能以类似幽默调和言语，取代絮叨或斥喝，少年们从耳到心的距离应可大幅缩短！
曾有书评于鲍尔作品连连获奖后说，在创造鲜活独特的当代少女角色这方面，鲍尔可说自成一家。从《南瓜千秋》里农艺之余拼命想甩掉二十磅赘肉的艾拉，《中标》(Thwonk，暂译）里险些在恋情幻海里没顶的爱吉，《希望到场》里为素未谋面生父痴痴保存自己成长点滴剪贴簿的盼盼，到《家恋》里挣扎于生母和寄养家庭认同的蜜儿……鲍尔笔下的少年，在真实处境里背负着不一样的重担，有各式各样的才华与软弱，一个个在纸页间呼之欲出。
被问及创造这些鲜明人物的秘诀时，鲍尔说，她每动笔开始新故事，必定先花大量时间塑造主要角色，直到他们在她心里、脑里成形，她完全理解了他们的背景个性，可以听见每一角色独特的声音。一位青少年文学作者要如此耐心地等待、观察与倾听，我们与身边青少年互动时，是否也可以参考类同态度，学习多一点耐心，操练快听慢说的艺术？
从种南瓜、打台球、搞摄影、卖鞋子，到餐馆侍应、新闻采访、族谱研究、糕点烘焙，鲍尔笔下少年人物常对另类事物有独特热情。矛盾的是他们所擅长的领域，往往也成为他们的重担，因为这些主流外的才华，长辈不一定接纳，同侪不一定欣赏。
不过这些孩子，既没有离家出走与爸妈决裂，也没有轻易放弃初衷迎合同伴潮流。在追求梦想的路上，他们虽然跌跌撞撞，甚至进退两难，但始终与身边人敞开沟通渠道，坚持操练技艺，紧紧怀抱理想。当读者读到《真相大白》（Peeled，暂译）中热衷新闻报道的海笛说“当你发掘出如此要紧，又是你生来擅长的事物，为它不眠不休，换来几回黑眼圈又何妨？”应该也会为她抽丝剥茧寻求真相的热忱喝彩两声！
少年在自己有兴趣的地盘，不屈不挠深耕时，不仅可能结出专业职技与品格果子，还能获得对生命的进一步体悟。鞋店售货员天天屈膝面对客人双足，在一般人眼中可能排不上伟大行业，但《道上规矩》里的珍娜，从上司葛雷石老太太的分享中，领会足下风光的深度内涵——“我的爸爸是浸信会牧师，他总说鞋子带着我们走过人生漫漫长路……还说上帝就像一位一流制鞋师傅，细心地缝制一双双独特生命鞋。以鞋为主题，他至少讲过三篇道……”（p. 63）。鲍尔作品难能可贵之处，正如同葛雷石老太太的牧师爸爸，从生活平凡琐碎处开场，不着痕迹地连接到处世哲学，甚至信仰观瞻。
与鲍尔自身成长经验相呼应，她作品主角的双亲，经常有一个缺席或不适任。可这并不表示故事里的少年全然孤立无援，鲍尔反倒描绘了许多精彩的成人辅助角色。从祖父母、上司、老师到邻舍，这些人物生命经验丰富，累积宽厚智慧与资源，常是少年能渡过难关的重要推手。
鲍尔自述，十来岁读到美国南方文学经典《杀死一只知更鸟》（To Kill a Mocking Bird）时，极为震撼，尤其书里坚持正义又有恩慈的辩护律师阿蒂克斯·芬奇，是她从未有过的理想父亲形象。因此当多年后为少年写作时，即使故事里亲子关系破绽百出，她也必安排其他正面成人典型。读者阅读时，常为《道上规矩》里择善固执的上司、开怀助人的黄金销售员或《家恋》中带着玩具橡皮鸡上课的老师动容。
当今有许多孩子，成长于不完整或重组家庭，也就是说，我们比过往有更多机会，成为这些内里负伤孩子的外援。或许无人能全然替代亲生父母，但我们也绝对不要忽略自己可能扮演的角色，可能发挥的影响力。如同《希望到场》里与血癌奋斗的餐馆老板吉堤与盼盼在后院的对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种树？”
“不知道。”
“我愿意想到当我离去多年后，这些树还会在这里。美好回忆枝叶继续向天空延伸。”
每一次我们与少年互动，不也是彼此在心园里种树的机会？真得好好把握！
从鲍尔的少年小说里，我们看到，幽默不是逃避现实打擦边球，而是从另一角度观察与呈现真实；幽默功效不仅是几秒钟的嘴角上扬，还是培养受众潜藏心里的乐观态度。对照当今少儿大众娱乐，从书籍、音乐到影视，俯拾皆是低级笑话，粗鲁地消遣他人他事；学校里老师们感叹孩子愈来愈少表现同情心，愈来愈多嘲讽轻蔑，我们岂不更珍惜如鲍尔作品所展现的优质幽默感？
在教会内常常听到一句话——苦难是化装的祝福。然而在现实景况中，当环境、关系、健康等苦难临到脚前，又有多少少年或成人，能慧眼看到云后阳光，看到苦难狰狞面具下，祝福美丽的笑容？
如同两千年前主耶稣的笑声，可能回响在乡野湖畔，可能散落在木屑土尘，鲍尔从平凡生活情境里孕育出的故事与人物，刻画平凡少年常遇到的负荷困境，却释放出不寻常的幽默正能量。
当东西方少年，都在摸索未来方向，寻觅学业与职业的联结，也在自身兴向、师长期盼、社会潮流间的复杂力场里迂回前行时，鲍尔笔下的故事，引发读者思索“行行出状元”的真义、学业力与生活力的平衡和优质幽默的提升助力。不论是少年麻雀或鹰鹫，只有左右平衡，才能展翅飞过苦雨凄风，羽翼上水珠点点，正辉映云后阳光。
鲍尔部分作品书单：
Squashed (1992)
Rules of the Road (1998)
Hope Was Here (2000)
Stand Tall (2002)
Peeled (2008)
Almost Home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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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瑞怡
台湾大学图书馆学学士，美国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专攻儿童青少年文学。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学任职，现任联合基督教学校国际学生部主任，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资深同工。《飞扬》杂志2011年征文比赛首奖。著有《艺出造化意本自然——杨志成的创作世界》。台湾《校园杂志》“尴尬少年游”，“恶水筑书桥”专栏作者。曾参与远东广播公司童话系列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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