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4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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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蔡元培其实很糊涂!

我一个朋友(在读博士)告诉我,昨天,有几个博士讨论关于宗教的问题,结论是:美育可以代替宗教。我问他们的论点和论据是什么,博士说,也没什么。这让我很吃惊。

 

以美育代宗教说始于蔡元培。1917年4月8日,蔡先生就这个话题发表演讲,后来形成了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题目就叫《以美育代宗教说》。蔡先生一直坚持他的主张,本有计划就这个话题写一本书的,后来没有实行。显然,这些博士照搬的是蔡先生的看法。但我不得不说,这种看法是糊涂的、幼稚的,甚至是荒谬的。

 

蔡先生的观点可以归纳成如下几句话:

 

1,        科学革命以后,宗教在西方已成过去式,西方人进教堂只是一种习惯。

 

2,        宗教是人类社会处于蒙昧时代的产物,试图满足人类对智识、意志与情感的需求。但近代以来,科学取代了宗教对智识的供给,道德取代了宗教对意志的供给,于是宗教只能通过情感维持其存在。不过,美术也可以为人类提供情感慰藉,所以,美术的独立也可以取代宗教之维系人类情感之功能。又因为只要存在宗教,不同宗教之间就会产生争端,所以要以美育代替宗教。

 

3,        美育之所以能替代宗教,是因为美存在普遍性,而这种普遍性的审美精神的扩充、升华“足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

 

蔡先生之所以发表如上演说,目的是为了阻击康有为、陈焕章等人搞的孔教运动,而这个运动是袁世凯复辟运动的组成部分。蔡先生的主张有很强的政治目的,也可以说具备一定的进步性。但是,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因为这篇演说已经成为思想文献,而不仅仅是政治文献,我们就应该认真分析它的逻辑。

 

而正是从思想文献的角度分析,我不得不说,蔡先生中了科学主义的毒,而且中毒太深了。所谓科学主义,就是将科学拔高到一切价值之上的思想,仿佛从宇宙到人类社会,再到人生,没有科学不能解释、解决的现象。这是理性的自负和僭妄,要攻破这种谬论,其实只需从理论和事实两个角度提出驳论即可:一,每个人对人生意义的定义和追求都不同,科学如何回答人生意义的问题?二,近代以来,西方人进教堂纯粹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因为信仰吗?如果真是因为习惯,为什么几百年来,这习惯就没有淡化以至于消失?

 

对于第一个问题,后来爆发了著名的关于人生观问题的大辩论,以胡适和丁文江等人主张科学主义的人为一方,以张君劢等“玄学鬼”为一方。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当年双方的辩论文章,以及日后双方的反思,应该承认,张君劢一方的观点是有说服力的,而胡适、丁文江一方的观点是幼稚的。即便对科学发明的形成机制的解释,迈克尔·波兰尼(1891-1976)等人的论著也推翻了科学主义对科学的误解甚至迷信。在波兰尼看来,科学发明是遵循一定的传统的,知识分为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前者比后者更重要,而隐性知识是和信仰相关的。这些观点,恰恰与张君劢类似,而与胡、丁相反。对这个问题进一步理解,可参阅波兰尼关于知识论的著作及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对于第二个问题,只需要对当代西方基督徒进行抽样调查不难得出结论。

 

蔡先生之所以得出上述结论,一方面是受中国人缺乏科学精神和当时孔教运动的刺激,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了解西方的古今之变。他只粗略地了解西方文艺复兴运动的历史,并不真正了解宗教改革运动,而在很多西方人看来,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

 

文艺复兴虽然发现了人的价值,但并未否定神的价值。宗教改革运动虽然抨击教会的贪腐、僭越,但反教会与反上帝终归还是两回事。政教分离并不意味着政治消灭了宗教,而是各自回到它们应该存在的位置而已。更何况,很难说当代西方政治与宗教无关,否则很难理解英美的宪法性文件和政治程序中对上帝的强调。

 

简而言之,宗教改革的目的是通过否定教权来高扬神权,再借助神权来高扬人权,而不是否定神权。为什么借助神权能高扬人权呢?因为人的绝对尊严、人人生而自由、生而平等的观念本来就源自基督宗教。正因为人权本来就是上帝给的,因此也是人无权让渡的。正如乌尔比尔所说:人有可以放弃的自由,因此有自愿的奴隶,但是基督徒不行,因为人是上帝的造物,自由属于上帝,人当然无权放弃。而且,既然是上帝所恩赐的一切,当然也就必须无条件地恪守。黑格尔也说:“只有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个人的人格和精神才第一次被认作有无限的绝对的价值。”

 

当然,西方也有很多近代思想家否认上帝的存在,尼采甚至高喊“上帝已死”,但那不过是偏激的说法。上帝是否已死是没法证实的,可以证实的倒是尼采疯了。事实上,即便原来的上帝真的死了,人类也会再造出一个新的上帝来,而新造的上帝如果是冒牌的,往往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人类需要宗教,根本在于人类需要敬畏,在一个缺乏敬畏的世界,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样的乱象,我们今天看到的还少吗?

 

回到蔡先生的第二三个论点,美术(美育)可以替代宗教吗?我认为,美术虽然在激发人的感情方面与宗教存在某种相似性,但二者基本上还是两个领域,根本不存在谁替代谁的问题。如果美育可以替代宗教,一个最有力的驳论是:那为什么全世界至今还存在宗教,有些宗教的发展还很迅猛?

 

具体说来,至少存在如下几个原因使得美育无法替代宗教:

 

1,        美只是有意味的形式,它只是宗教、哲学、思想的一种呈现,而不是根源,美回答不了关于终极性的问题。美虽然有教化功能,但这种功能只是附带的,而不是首要的,美的作品的首要功能是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

 

2,        美的教化功能也是不充分的,因为它的内容不全是道德性的,它甚至具有很大的“诱惑性”。我们知道,日本人是欣赏死亡美学的,所以日本人喜欢樱花,以切腹为美;而中国人是欣赏病态美学的,所以中国画总是出现残荷、病女形象。事实上,著名的艺术家中也有不少是道德品质低下的,比如蔡京(“宋四家”中的“蔡”原本是蔡京,书法水平显然高于后来拼凑上去的蔡襄)、董其昌就是显著的例子。

 

3,        美是流逝的、变迁的、流连执着于现世的,它满足的是人的感受性和对自由的需求,而宗教给人提供的是确定、笃定的感受。美礼赞“色”,但佛教主张“色空不二”,老子主张“五色令人目盲”。

 

4,        美或许诉诸的是人的情感,宗教虽然也诉诸人的情感,但它提供的更是一套整全性的世界观,情感对宗教来说只是引导工具。

 

5,        美育必然是自上而下的,普通人既难接触到能令其精神升华的美的作品,也很难体会到美的作品带给人的宗教般的感受;而宗教无论是从教义还是组织化方面来看,都是全覆盖的。佛教净土宗认为,贩夫走卒只要诚心念“阿弥陀佛”即可成佛,基督教强调的也是“因信称义”,而无论是哪种宗教,都有组织,不管这个组织是教会、僧团还是别的什么名号。

 

6,        即便美育可以替代宗教,这种美育也应该是外在超越式的、对话式的、带有宗教性的美育,而中国的美学传统根本上强调的就是内在超越式的、自省式的美育,我们热衷的只是“逍遥”,而不是“拯救”,我们有“三不朽”但却没有“灵魂不朽”,这样的美学(美育)怎么可能替代宗教呢?

 

要言之,与克尔凯郭尔的三阶段论比起来,蔡先生的美育代宗教说显得非常浅陋。三阶段是指审美阶段、道德阶段、宗教阶段。三阶段满足人不同的精神需求。

 

蔡元培先生一生成就主要在道德和事功上,思想学术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创见,即便“兼容并包”也不过是西人之常识而已。我之所以批评蔡先生的“美育代宗教说”,并非求全责备,也非非要按思想家的标准要求他,只是因为他的这个说法在思想史上影响太大,后世有不少学者赞成他的看法,直到今天他的看法仍有拥趸,我不得不做如上辨析。

 

我批评的是作为思想人物的蔡元培,而不是作为现代大学缔造者的蔡元培,这个不得不再次重申。

 

最后,我想说,我们不要迷信民国年间的那些大师,他们在思想上往往也很浅薄。除了蔡元培,章太炎也一样。别的不说,章先生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道德;用国学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热肠。”的说法就很幼稚。要知道,他所谓的宗教是佛教,而佛教的核心主张之一是一个“空”字。

 

(关于章太炎,以后有机会再详论。至于蔡元培先生的《以美育代宗教说》是否浅陋,读者诸君可以在网上搜来看看。另,文中个别观点,参考自网友“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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