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这棵树好久了，它长在四层楼的楼顶。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品种，只见枝条在楼顶招摇，叶子可以飒飒迎风。
也许是一只小鸟，吞吃了某种树籽。种子历经幽暗，得见天日，落于一抔楼顶瓦片间的浅土中。适逢沛雨甘霖，一番滋润萌生，树籽被泥土唤醒，于薄土中发芽扎根，开始了它的楼上“树”生。
也或许，一股裹挟着树籽的风，飞沙走石，行经此处，衣袖一抖，一粒种子遽然落下，从此落土成树。
经年累月，楼上的树，咬定楼顶不放松，立根原在瓦砾中。它虽然矮小，却仍然以树的姿态，栉风沐雨，终于让人看到了它。扎根于高处，俯瞰四周，它手可摘得到星辰，耳可听得见天上人间，眼可看得清人世沧桑。楼下几十年树龄的老银杏和雪松，比不上它高，也不及它望得远。
关于这种“幸运”，早在魏晋时期，著名文学家左思就作诗咏叹：“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说的是，郁郁葱葱的松树生于山涧谷底，风中招摇的小树长在山顶之上。因为生长之地高下不同，那仅有径寸的小树，却能遮盖百尺苍松。诗人以树比人，净显人间不平之意。
抛开寓意不言，若单单就树而论呢？树是否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呢？
谁是父母，生在哪里，全不由自己决定。倘若可以选择，这棵楼上的树，愿意在这里扎根吗？
树要活，离不开水和养分。地上的树，水从天降，亦可引泉灌溉；扎根大地，根系四方延伸；厚土厚德，任树根吸吮所需。楼上的树呢？水，惟独仰赖苍天，朝云暮雨不定，生命至渴；土，楼间瓦砾，风携微尘，铢两分寸，此间积土难成山，极微极贫。楼上树的艰难，可想而知。
然而，楼上的树，缺乏的，岂止是水和土这些生存之本呀？
地上的树，相距不远就有同伴。在寂静的夜晚，它们可以借着凉凉的风，送去彼此的香气和问候；可以指着天上的星子，编着故事；可以商量着春生绿叶、夏献浓阴、秋来的浓妆艳抹；可以讲讲去年树下的那对人儿的情话和趣事……
看得见的缺乏，不是真缺乏；说不出的难过，才是真难过。
地上的树，愿意怎么长，便去长。树生之于高阁，根无深土可扎，见缝攀附，遇土沉沦。倘若它要一味壮大，见风即长，有水就发，势必楼毁树倒。如此生存，怎敢茁壮？如何挺拔？
树不及人，它没有脚。生于斯，长于斯；无选择，不逃逸，生生死死不离原地。所以，树的苦，胜过人的苦。
楼上的树，虽风景无限，但根基肤浅；能望尽天涯路，奈何高处不胜寒；劲风来袭，岌岌可危……它的苦，尤盛啊！
2020.5.30
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