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俄罗斯之行缘起一本书。
伊琳说,有本好书在西伯利亚朋友那里,你去不去?《中亚旅行记》,亨利慕时的初版签名本。
说实话,我真没听说过这书。为了一本19世纪的西文书跑俄罗斯吗?这理由轻飘飘的,有点本末倒置。我是一直在准备去那个地方,有没有理由我都去,但一直没准备好,我不知道在准备什么。
我去过一些地方,很多次都是往箱子里扔几件衣服抬腿就走,不需要任何动议,俄罗斯更该如此。
我信伊琳,俄国是她老家,她不是个打谎说的人,但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随便用个烂理由就叫你上路了。
来的第一站是贝加尔湖东岸的叶拉夫尼思克,这里属于东西伯利亚。简单在贝加尔湖边走了一圈之后,伊琳的朋友谢尔盖带我们来到他家。吃饭前,看到了这本书,《中亚旅行记》,1885年巴黎初版本,作者题签。
中亚以前是包括了蒙古、部分西藏新疆、现在的5个斯坦国以及说突厥语的辽阔地区,中亚有古丝路穿过,有劫掠欧亚的匈奴、有五胡乱华、有祸害中原的蒙元帝国,都出自这一带,书里多少都有涉及。
作者亨利慕时是沙皇时期贵族,1918年十月革命时逃亡瑞士。
他们家书房很大,西文好书不少,有些够得上早期善本了,特别是东正教在中国流布这类小册子我很在意。但为什么把亨利慕时这个书给我看,这种作者签名的书在俄国边疆出现,本来就不大合理。
但后来几天,他们慢慢说出的事,就不止是让我一点点诧异了。
因为这里有个拍卖,我也是第一次来。从西伯利亚边疆往北来到彼得堡,一路所见的确与世界其它地方大不同。
一、贝加尔湖,曾经是中国的领土
这里是东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以东,从这里向东到外兴安岭、最后到库页岛,在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后,全部划归俄罗斯。
这里是叶尼塞河,从布里亚特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西伯利亚东部和中部,我已经走了4个州,光俄属西伯利亚面积就有1200万平方公里,比中国还大,不能继续走下去了。
这里自然资源极其丰富,森林覆盖率40%以上,人种主要还是东斯拉夫白人为主,蒙古人曾经统治了俄罗斯200多年。18世纪,俄国开始驱逐屠杀通古斯族、布里亚特、雅库特人、汉人等原住民。我跑了4个州,只在乌兰乌德见过蒙古面孔的布里亚特人,俄罗斯有100多个民族,西伯利亚地区就占了不少,各族也就几千几万人的规模。
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从伊尔库茨克到贝加尔湖以东、从外兴安岭向东到库页岛海,俄国人占走了几百万平方公里,包括现在俄国的太平洋入海口海参崴,对官方来说,比起后来的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这还算是平等条约。
郭沫若说那时候中国人活动范围最远到黑龙江南岸和辽东半岛,比起这些流着奶和蜜的关东,划走的东西伯利亚、贝加尔湖荒原和外兴安岭丢就丢了,毕竟换来了140多年的和平。直到90年代以后中俄勘界时,还有人这样说。
贝加尔湖面5万多平方公里,最深的地方据说有2000多米,22个岛屿散布其中,荒芜辽阔,一直被人类视为苦寒之地,与俄国极北地区有得一比。
苏联时期这里有很多集中营,死了很多政治犯,从这里绕到西岸可能得一个月,那里才是西西伯利亚流放地……地狱一般的存在,来这里不是感受美色,是想象恐惧。
贝加尔湖畔,到处可见流放者的墓碑,到处传颂着他们的故事,沙皇时期的十二月党人、苏联时期阶级异己分子、一批一批的异见者被驱逐押送到远东。
那些不离不弃的妻子和情人们,也选择离开首都彼得堡和莫斯科,追随她们的丈夫,徒步穿过西西伯利亚冰雪荒原,辽阔的西伯利亚是他们的生天,也是他们的葬身地,这里20多座孤岛是他们的丰碑、贝加尔湖因他们而圣名……
二、莫斯科,朝圣者不远万里
在莫斯科,每天都有大量的中国老人涌进红场,朝圣一样的唱着苏联歌曲,忘情的又歌又舞。
本地人对这都习惯了。他们说,俄国不做大哥很久了,你们还是散了吧,只有你们中国人才这样,有种对原苏联的情绪依附,原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即便是朝鲜人或波尔布特的属下都不可能有这种情感依赖。
这种现象好理解,作为精神教父的苏联,有一套理论撑起小弟们的信念,这个信念对很多中国人、特别是40-60年代生人的影响是终身的,一生受到的伤害越重,情感上的结合和心理依附越大。
有一天喝高了,午夜被几个假朋友扔到火车站一截车厢里,黑黢黢的,没有人引领,摸索到铺位倒头便睡。夜里起夜,突然发现两头车门堵了,猩红色地毯和厚实窗布、桃木护墙板、黄铜水箱和压力表,还有马桶盖都泛着幽幽的光……但车箱两头为啥要堵上啊?
这是莫斯科到彼得堡的国际列车,经布拉格去巴黎,这会儿可能是乌拉尔山脉以西了,但还是这条线的东方段,昨夜有印象,这节车厢不止我一人,东方快车谋杀案不可能就我一人。
三、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在最辉煌的200年里,一直是俄国的首都,现在看起来依然18世纪的样子,有点旧、有点落寞,但浑身上下还是一幅贵气。
彼得大帝被他媳妇干掉了,尼古拉二世被列宁干掉了,斯大林被赫鲁晓夫干掉了,苏联被叶利钦干掉了。
从沙皇到苏维埃、从独联体到俄罗斯联邦,尽管屡遭挫败,但扩张和称霸从没停。
涅瓦河带走了华丽,却凝固了精华。
涅瓦大街,有很多以俄国诗人和文学家命名的音乐酒吧和咖啡馆,契可夫、果戈里等等。普希金为捍卫自己的名誉,跟人决斗前,就在转角处的酒馆写下过遗嘱。这些酒吧里客人很多,但肖霍洛夫酒吧后墙根上这个老伊万挣的也不少。
这里太冷了,伊琳他们不来了,让我去莫斯科,我不喜欢回头,回去火车还要9小时,我想多呆几天圣彼得堡,我喜欢这里的老人,也喜欢这里友善的小伙和优雅的女性。
彼得堡一直有雨,阴着天。他们说,这里一年大部分是这乌云笼罩天气。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俄国产生了那么多忧郁的诗人和作家了,那些伟大的作品里都透着一种忧郁气质和博大的悲悯精神。
列宾是个爱国青年,喜欢谈军事,昨天晚上跟我说一定要去波罗的海去看看,我问为什么,他说俄国幅员辽阔,但连个像样的出海口都没有,波罗的海的出海口被丹麦控制、里海的出海口被土耳其控制,太平洋出海口海参崴是从中国抢来的,只有个被冰雪覆盖的北冰洋还像点样。
今天来彼得大帝的夏宫,突然发现波罗的海就在边上500米。
他们在看自己的历史时,从没有把彼得堡罗曼洛夫王朝与1918年以后的苏联割裂开。但他们厌恶和痛恨苏维埃,痛惜这几代人走过了那么长一段黑暗时期,也理解和同情那些纷纷脱离苏维埃联邦的波罗的海国家。但他们知道自己还是俄罗斯族,再不堪,俄国还是自己的祖国,苏联和那个政党已经走了。
彼得堡人总能看到一年里那几个月有阳光的日子,特别是年轻人,他们觉得是时候把1918到1989年的那段历史放回书架了。生活还得继续,阳光这么好,迎娶佳丽养儿育女才是恒古不变的真理。虽然现在也没比苏维埃好到哪去……
她问我怎么想。我能咋想,由于两个近邻的精神纽带,对那段历史岂止是感同身受,我们就不用说了,只说你们,从沙皇、到苏维埃、到俄联邦,其实没有质的变化,历史还在继续,还在同船过渡,这真的不是缘分,只是宿命,国家和民族的宿命,作为个人,你爬不上岸,也没有一个无辜者。
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参加过几次战争,都是大败而归。最惨的一次是日俄战争,成了波罗的海舰队仅剩的一条破舰。
但它在1918年一炮走红了,不过它的炮弹并没有打到冬宫,掀翻的也不是罗曼洛夫王朝,而是推翻了资产阶级临时政府,终结沙皇的是二月革命,列宁不过是要了沙皇的命。
希特勒围困圣彼得堡,弹尽粮绝时,阿芙乐尔号上的主炮被卸下来参战,俄罗斯人心里有数,这是它干的最漂亮的一次活儿。
涅瓦河,见证了这座英雄城。这是世界上最抗打的城市,蒙古人来过、普鲁士人来过,纳粹德国也来过,他们都挺住了,但列宁来了他们没挺住,尼古拉二世一家七口被苏维埃杀害,最小的才三岁,这座城市也成了废都。
狮身人面像,是俄罗斯人在埃及地摊上买的,从尼罗河上船一路辗转运回,露天放置在涅瓦河畔,在欧洲一些城市广场,很多4000多年前的埃及文物如方尖碑等,都这样露天放着。
四、王国维
上午看了一家私人收藏,有日文《支那赤党》刊物收集的编辑资料,一些国际共运资料和早期CP的东西,半套《胡适文存》
胡适文存不全,差几本,里面说到王国维的一封信,说“……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很有意思,。当时俄国革命刚成功,五四运动还没影儿,而王国维把中国未来数十年的走向都看完了。
忘了在哪看过一个东西,说那时候马克思主义刚传到中国,很多知识分子耳目一新,总有些人想得瑟几下自己的时髦,然后就有不知死活的后生去问王国维,“老先生知不知道德国的马克思哇”。
王国维头也没抬,慢慢的说,“我留学时读过德文原版,你想问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