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2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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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儒法融混的尴尬

第七讲:荀子:儒法融混的尴尬

这一讲我们讲荀子。

 

谭嗣同说:“两千年来之学,荀学也。”我也认为,中国在君主专制时代的意识形态不是孔孟儒学,而是荀学。或者说,人们口头上尊崇的是孔孟,实际上落实的是荀学。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国思想传统是所谓的“儒表法里”,而这一思想传统正是荀子开启的,他融混了儒法。

 

正因为荀子的思想呈现出至少两个面相,所以后世自命为儒家的人物,要么避谈荀子,要么批评他“大醇而小疵”。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后世儒家主要继承的是孔孟的道德理想主义遗产,但荀子却不是道德理想主义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荀子生活的时代稍晚于孟子,荀子死后二三十年,秦始皇就统一了中国。荀子的思想,是对孟子的反动,他曾经尖锐地批评孟子,甚至说孟子有“罪”。孔子开创的儒家传统,既讲复礼,又讲成仁,孟子发挥了成仁的一面,也可以说是“内圣”的一面,荀子大力推进了礼制一面,也可以说是“外王”的一面。荀子思想最值得说的是两个关键词:一是礼法;二是天人两分。

 

先来看礼法。

 

孔子不讲人性善恶,他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孟子高扬性善,孟子的整个思想都建立在人性善这一预设之上。荀子却主张性恶,荀子的整个思想也都建立在人性恶这一预设之上。

 

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之人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简言之,荀子认为,人性是靠不住的,如果人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天下必将大乱。

 

必须强调的是,荀子所说的“伪”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假”,而是“人为”的意思,不包含任何贬义。

 

既然人性靠不住,要止争乱、定秩序,靠什么呢?靠“立君上,明礼义”。所以荀子说:“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在孔孟那里,礼制充满了温情,它是从人的内心感情出发的,但在荀子这里,礼制完全是外在的、冷冰冰的,它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且只有圣人才能“化性起伪”,才能制定礼义,“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

 

“圣人”、“先王”才能制定礼义,普通老百姓只有学习、遵行的份儿,这里的学习、遵行带有很大的强制性。荀子甚至认为能否遵礼是人和禽兽的主要区别。孟子说,人和禽兽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能行善,禽兽不能;荀子则说,人和禽兽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能遵礼义,禽兽不能。故而《荀子》一书,首篇就是“劝学”。学什么?“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根据“学”的程度不同,荀子又将人划分为几个贵贱不同的等级,在《荀子·性恶篇》里,他将人分为“圣人”、“士君子”、“小人”、“役夫”四等,在《荀子·儒效篇》里又将人分为“大儒”、“雅儒”、“俗人”、俗儒”四等,大体对应。我在以前一再讲到,礼就是一套等级制度。荀子不仅不避讳,而且强调这套等级制度,他甚至将其等同于自然法,不言而喻,不可置疑,所谓“礼者,人道之极也。”

 

上面说“礼”能“止争乱”,这是从消极方面说,从积极方面说,“礼”可以养民,“礼者养也。”荀子的施政方针是“节用以礼,裕民以政”。“节用以礼”是指用礼来节制欲望。请注意,“节欲”和“去欲”、“寡欲”不同。老子提倡“去欲”,孟子提倡“寡欲”,而荀子恰恰反对这两者,他说:“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意思是,谈论治国之道而依靠去掉或减少人们欲望的,都不合格。

 

荀子之所以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他认为人的欲望是上天授予的,具有合法性。只要欲望“中理”,也就是遵守礼法、懂得节制,欲望多或欲望少都不影响国家的治理。荀子“裕民以政”的核心举措是发展生产和流通,类似于今天我们说的加大供给侧改革,目的就是使“欲不必穷于物,物不必屈于欲”,欲望和物质可以相持相长。

 

“裕民以政”是荀子“民贵”思想的一个表现,另一个表现是,虽然他主张等级制,但同时也主张阶层流动。荀子心目中的理想制度是“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朝无幸位,民无幸生”,“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身行,能属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简单来说,你只要德才兼备,就应该掌握权力,你掌握了权力,就应该为老百姓办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荀子的礼制,不平等中又体现了规则上的平等。也可以说,荀子继承了孔子以德致位的理想,开启了秦汉以后布衣卿相之风。这一点,荀子比孟子的观念进步得多,因为孟子虽然不反对平民上跻于贵族,但却重“世禄”,主张“不得罪于巨室”。

 

正因为贵民,荀子提出了“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的观点。他强调君主要为人民服务,这一点和孟子的观点很相似,但二人的手段不同:孟子认为君主应该经常咨询民众的意见,不可专权;荀子则主张君主是教化天下的枢纽,他要规定人民的权利义务并监督之,如果没有极大的权力,这项职责就很难实施,所以荀子极其尊君。荀子说:“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中略)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服从,以化顺之。”“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如果不尊君,社会秩序就会崩溃,以致“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

 

荀子如此尊君,已经离孔孟越来越远,而非常接近法家了。在孔孟所主张的封建制度下,天下实际上由君主与诸侯、贵族共同治理的,无论是尧、舜、禹,还是周文王、周武王都没有绝对的、专制的权利,而在荀子这里,君主必须专权。可见说荀子的思想导向了专制,并不是污蔑他。而他的学生中出了李斯、韩非两个著名的法家人物,也绝不是因为偶然,而是荀子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因为,荀子虽然重视“礼”,但这个“礼”已经不是孔子所推崇的周礼。同时,荀子也不断提到“法”,这更是孔子回避的话题。

 

那么,为什么荀子不直接讨论法,而要强调礼呢?因为“礼”和“法”都有广狭二义:从狭义的角度论,“礼”是指礼仪,“法”是指法律条文;从广义的角度论,它们都指的是政治、社会制度,所以这两个概念本来就容易混淆。又因为“礼”是一个被人用得更广的概念,所以荀子借用了它,然后用旧瓶装了新酒。荀子的“礼”,实际上是礼法杂糅,而更偏重于法。

 

荀子强调“礼”这个概念而不直接用“法”来代替“礼”,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仍然把自己定位为儒家。他代表儒家批评墨子、惠施、庄子偏颇,认为只有儒家大中至正;他也强调修身、仁义、民贵、轻徭薄赋,比如,“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行一无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涂之人可以为禹”等等,在这些方面,他的观点与孟子几乎没有两样。他反对战争的理由是:“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也。”在谈到君臣关系时,他主张君臣分工、各司其职,上移下侵均为不可,臣子应该“从道不从君”;在谈到昏君乱命时,他也主张革命,所谓“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

 

但即便有这么多相似,荀子也不能算是纯粹的儒家了。为什么荀子与孔孟有如此大的不同?根本上,还是因为时代变了。荀子看到,战国时代必然终结,而专制一统时代必然来临,他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选择了承认专制,并为专制时代立法。因为荀子事实上重法,所以他是法家,因为他又舍不得抛弃仁义,所以他又是儒家。

 

正是从现实主义的立场出发,荀子极力反对神秘主义,一改孔孟对于“天”、“鬼神”的暧昧态度,提出了“天人之分”观点。他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非天也。”等等,意思就是说,天象变化、自然灾异与社会治乱没有关系,对于奇特的自然现象,可以感到奇怪,但畏惧就不对了。在此基础上,荀子又提出了人定胜天、“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要知道,荀子所处的时代,正是邹衍等阴阳家非常活跃,五德天运说甚嚣尘上的时代,他能提出非命无神的学说,相当不易。

 

“天”在中国思想家这里,是一个含混的概念,如果细分,至少可以分为“自然之天”和“主宰之天”两种意思。荀子所主张的人定胜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主要指的是自然之天。但同时必须提到的是,他又主张天人合一,人应该顺天,所谓“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我认为,他在后面所说的天,主要是主宰之天。

 

李泽厚先生认为,荀子实现了天人之分与天人合一的统一,这是由于荀子身处农业时代,要发展农业,就既要与天争,也要顺天。

 

站在今天的角度,我们应该如何评价荀子?

 

钱穆先生认为,荀子是一个“傲慢的智识主义者”,“偏智不仁”,重智忽情。这自然是对的,但我认为还没抓住问题的本质。在我看来,荀子的根本问题,在于蔑视老百姓的智慧,因此他理想中的那一套礼法制度,完全是自上而下的。这套制度对老百姓而言完全是外在的、强制性的,因此是缺乏合法性的,必然得不到老百姓发自内心的认同。一套制度,如果是人民做主制定的,也就是自下而上的,就容易赢得人民自动自发的遵循;反之,一套没有民意基础、纯粹强制性的制度,即便出发点再好,人民为什么要遵循呢?

 

我们先来看荀子的人性恶预设。荀子把人性恶说得太极端了,如果人性都是恶,善都是人为的结果,那么改造天性何以可能?禽兽为什么不能改造天性?荀子认为这是由于人心有知,“凡以知,人之性也”。显然,这里的“知”就是理智,那么,通过理智所知道的是仁义是非还是利害得失?荀子认为是“道”?也就是仁义是非。既然人性本恶,人何以能知“道”呢?荀子说,因为人有心,“心何以知?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这就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简直等于是睁眼说瞎话了。所以,按荀子的逻辑,人通过理智,能知道的,只能是利害得失,人之所以要遵礼法,主要是因为不遵礼法对自己有害。

 

我在前面讲孟子的时候曾经说,荀子的人性恶预设本身是有积极性的,它本来可以导向对政治权力的规制、约束,这正是西方现代政制的起点。但戏剧性的是,荀子美化了君主,本来圣人及其道统应该构成对现实君主的约束,但荀子把“先王”和“圣人”相提并论,既说“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又说“故先王案之为制礼义以分之”,“圣人”和“先王”在礼法之上。荀子又将“后王”作为“先王”礼法的继承者和事实上的执行者,所以他虽然嘴上也说“先王”如何如何,但事实上更强调“后王”的权威,这样,“圣人”、“先王”及其制定的礼法就变得只有工具性意义,他主张的金字塔式的等级制就必然导致“后王”也即是君主的专制。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人类社会,依照自然的发展规律,必然会形成形形色色的各种等级。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在于人类可以矫正自然发展导致的丛林状态,可以修补这种不自由、不平等。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史,从最宏阔的视角观察,可以发现,人类社会越往后发展越自由,也越平等。作为一种政治思想,是论证既有的不自由、不平等的合法性,还是试图矫正,就成为判断其进步与否的标尺。如果说孔孟所主张的封建制还试图矫正的话,荀子所主张的君主专制就是在论证这种不自由、不平等的合法性。如果说封建等级制的顶层还不是一个箭头的话,专制等级制就将它削尖成了箭头。从这个角度说,不论荀子归属儒家还是法家,他都应该为中国此后两千多年的专制统治承担一部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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