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周我去某看守所会见。当事人学历很高,相貌堂堂,因为缺乏法律常识而犯罪,被拘留的时候儿子才一岁多。
因为涉嫌的经济犯罪罪名量刑在五年以上,他曾经让他的上一个律师带话给他老婆,说要不就离婚吧,让她再找个人好好过,不要为他吃苦。
他老婆的回复就一句话,用极其坚决的语气:“离婚的事情你想也不要想!”
我转达他老婆的话给他,他堂堂男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说:“和我关在一起的人都说我倒霉,倒霉才会碰到这种案子。但我觉得我很幸运,你看,我有这样好的老婆,有这样好的儿子,再没有比这个更幸运的事了。”
我从看守所出来,电话他老婆。我说完上面这段,他老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我喂喂喂了好几声,她试图和我语调正常地说下去,啜泣却仍停不下来。
我声音如常。我没告诉她,那时候我的眼圈也红了。
二
还有一个当事人,进去的时候孩子也是1岁。他的太太每周都会写一封信给他,顺便发几张他孩子的照片,让我带给他看看。
看守所的警官有时候挺人性化,他们允许律师把照片放在桌上给他看看。于是每次他就这样透过铁栏杆,伸长脖子在那里兴奋地看看他儿子的照片。
有一次他和我说:“就这张,你和我老婆说,就这张照片特别像我小时候。”
他进看守所的时候,孩子还不怎么会走路,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了。怕孩子忘记爸爸,他老婆每天让孩子对着他们的婚纱照叫爸爸,但是迄今为止,我的当事人,还没有亲耳听到孩子叫他一声:“爸爸”。
因为孩子年龄相仿,我和他太太聊挺多。他的太太后来信主了,这件事记在《聊聊传福音这件事》一文里。
三
我见过最情深义重的男人,都在看守所里。
有一个贩毒的当事人和警察极力撇清他老婆本案的关系,虽然当时毒品就是他老婆送去的。他从一开始就坚持说:“送是她送的,但她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警察把他老婆放了以后,他老婆就带着孩子回自己老家。他老婆觉得,他生死未卜,她也要为自己打算。到后来,我们几乎联系不上她了,甚至他开庭,她也没有来。他和我们几次问起他老婆,脸色有失望,也有欣慰:“不来也没关系。他们都好,就好。”
还有一个当事人,太太比他小好多岁,每次都写了一堆家里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事,让律师带话给他。他每次听完,都会骂自己的太太不懂事:“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她和我说我不是更担心她吗?我在里面又能有什么办法?”但是一边,就是放不下心:“她大学毕业就跟着我,没有工作经验,没有社会经验,她天真得不得了……我要在里面呆那么久,她要怎么办才好……”
四
爱情弥足珍贵,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纽带更为坚固。
我手上的案子,历时最长的一个,至今还没了结,这是一个冤案。
这个冤案是那种哪怕律师什么材料也不看,就看看判决书,也知道里面必有冤情。
一审判死缓,二审说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重审的一审没有加一点点新证据,仍然判死缓,随后重审的二审竟然维持原判了。更让人无奈的是,家属向省高院申诉,省高院花了7年时间,才出了一纸驳回。然而,若没有这张纸,家属连向最高院申诉的权利也没有。
——有很多人讨论东北的经济为啥搞不起来。很坦白地说,我认为东北的司法状况如果一直是这副样子,经济是永远都搞不起来的。
这位充满才干手持专利,也一心想为国为民干些实事的当事人,关在里面,已经15年了。
他的老婆,在他第二次二审判决下来的时候,因为贫困交加,无钱医病,死了。
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他进去的时候正在读大学,可想而知当时天塌了的感觉。这么多年,在外忙活着为他申诉的就是他的大女儿。
但受他案子影响更大的其实是他的小女儿,那时跟着妈妈四处借钱,见到了各种人情冷暖,最后看着妈妈去世……她至今未婚。
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没有接触过冤案的人,大概很难理解这种冤案对所有沾染它的人所带来的影响。甚至是律师,接下来这种案子,就好像要与她一起背负这座山,良心的负担有时候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做了这行以后,得了神经性皮炎,身上有好几处皮,总是破。有一次无意中和斯律师聊起,他说:“我也有。我连药都不涂。涂了也没用。我认识的刑事律师大多都有这病……压力么,总要有地方抒发。”
五
儿女对父母,至诚至孝如此。父母对儿女,那就更不用说了。
父母帮孩子请律师有一个特点,他们对律师费,几乎都不会还价。每一个父母,即使孩子已经身陷囹圄,他们也仍然抱着拳拳冀望。几乎所有的父母都会说:“你见了我的孩子就知道了,他不是一个坏人,他真的是很老实的……他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他本质真的不坏的。”
有一个当事人,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在少年犯管教所、看守所进进出出。他妈妈说:“如果让我重新来一次,我就是打工再苦再累,我也一定会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不会把他留在老家了。”可惜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一次,他涉及的案子是一个转化型抢劫案,原本只是偷东西,最终酿成大错。
开庭结束,宣判,十一年。他妈妈一下子大哭,在后面喊他名字,他回头,他也哭了,哭得仿佛像个孩子。
还有一个当事人,公检法都建议退赔,法官在开庭后已经说得几近直白,只要退赔就可以缓刑了。但是他的父母真的退不出这些钱来,借也借过了,拉下老脸,也没有借到。
他爸爸和我打了几次电话,罔顾左右言他,每次说话反反复复不知所谓。直到有一次我和他说:“我也有孩子,我也理解你们的。我知道若是父母有能力,天下是没有不愿意帮孩子的父母的。”
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忽然在电话那头大哭。
六
最后聊聊手足之情。
有个当事人,因为爷爷生病,她外出打工,经人介绍,做了一个P2P公司底层的销售。做了一年,也没赚多少钱,钱全给爷爷治病,可是爷爷还是走了。
我看到案子的时候,她早就离职了两三年了。案子定性是集资诈骗,她涉及的金额,起刑在10年以上。我见到她,是很甜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她看到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的哥哥。她说,让她哥哥一定要保重身体,她哥哥有胆囊炎,她到了看守所才知道,胆囊炎不能吃蛋,不能吃油炸的,“但是哥哥可能都不知道”。
回去转达,她爸妈在电话那头哽咽,说她家就这俩孩子,她和她哥哥关系特别好,但是哥哥身体最近特别不好,先不要告诉她。
随后一个月,她哥哥竟然确诊是癌症,我不断给她申请取保候审,结果得到了一句特别无情的话:“讲难听点,就算是她爸爸生病,我们都未必会给她取保,何况是她哥哥?”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她哥哥走得特别快,他没有等到她开庭,就走了。她爸爸妈妈说,她哥哥直到咽气前,还在惦记着妹妹的事——他遗憾没有能见到妹妹最后一面。
她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常去看她,她一直问我她哥哥的身体,我因为答应她爸妈保密,所以一直也没有告诉她。拖了很久,她最终判了缓刑。她爸妈很感谢我,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她家还会给我寄一点粉条黄花菜什么的土特产。
缓刑是很好,可是那么好的哥哥,是再也见不到了。
七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中国,能推动冤案进程的,往往是当事人的姐姐。
据说,杨乃武的姐姐杨淑英是滚了钉板才告了御状。我没有见过杨淑英,但是我知道念建兰和吴华英。这两位姐姐的伟大事迹,真的可以拍两部电视剧。
那时还是一个微博的时代,记得念姐姐在她弟弟出来的时候,还曾私信我:“感谢主,今天弟弟能平安归来真得见证主的荣耀,他在采访中提到上帝,这么多年来坚持下来,因信靠主才能支撑下来。”
我回复她:“希望之后也可以听到你也相信上帝的消息。”
八
常有人问我,做刑事律师,会不会因为帮“坏人”辩护,所以良心有亏。老实说,我暂时没有遇见什么“坏”得让我不能理解的人,我看到我的当事人和他们的家属,如上文所述,都是和我们一样,有血肉之心,被亲情所缚的人。
人么,大概也只有看过,甚至必须经历过这些事,才会明白世界上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想起一位当事人说,他过去总是想着要多赚钱,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和她在一起,看孩子长大,送老人百年”。
……其实还有很多血泪故事不能下笔。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