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日专辑 l 二鱼：我们一起《破地狱》

最近看了电影《破地狱》，好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港剧了。很多年前，好的港剧，不管是黑帮片、警匪片或生活片，都准确表达市井底层的尘土好、挣扎，甚至命运的不得已。后来港片正能量了不少，反而没有了那种与我们共鸣的能量。而《破地狱》里每个小人物的无奈，甚至绝望，真实又有力，如同世间沉浮的我们。

“破地狱”是一种葬礼上的法式，由喃呒师傅做法，用一种近乎巫术的动作和咒语，让死者能穿越地狱，抵达彼岸。这种民间信杂糅仰儒释道，古老且有顽强生命力。从远古的跳大神，到后来的扎小人，诅咒等都有其瑰丽的身影。

我记得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把她平生的积蓄拿出来，反复叮嘱舅舅，用这些钱请道士来为她做道场超度。外婆一生省吃俭用，除了给儿女留下财产以外，去世前几年就为这一天攒钱。舅舅和妈妈并不相信做法事可以超度灵魂，但出于尊重外婆遗愿，请了一位道士，我至今都记得那位道士满脸横肉。在道士带领下，我们一家一会儿跪下，一会儿站起来，反反复复那种巫术般的仪式。我当时很好奇，这样真能超度灵魂吗？旁边的年轻人很多不屑一顾，但谁也说不清死了以后会去向地狱还是天堂。也许今生的出人头地就是超度。

《破地狱》主持破地狱仪式的喃呒师傅，比给外婆做道场的道士专业多了。“破地狱”这一套仪式本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大陆已经绝迹，香港还保留着传统。电影的戏剧张力也是在信与不信这两端展开，一端是相信可以通过祭祀仪式可以破除地狱，去往仙界的文哥和其他喃呒师傅，一端是为了生计被迫做葬礼经纪人，并不相信真的可以破地狱，甚至并不相信有地狱的道生，和众人。

电影中，文哥按照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传统，计划把破地狱的本领传给儿子志斌，但无奈志斌整天为孩子的教育和生意奔波，并不相信死后有地狱或天堂，这辈子活得好就是天堂。所以半途而废，没有能子承父业。这让文哥倍感失望。因为得知信主归入基督教可以方便孩子读国际学校，志斌和妻子一起加入了教会，这种实用主义的信仰选购在现代社会并不违和。却让家庭很违和。终于，志斌和妻子在谢饭祷告时，让一家人的矛盾爆发，文哥和女儿忍无可忍，认为志斌背弃家族传统。志斌也气愤离开。

道生和志斌本质也是一样，为了今生，才管不了死后的世界，什么信仰生意好，就尊重什么信仰。因此，道生也和文哥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但道生在接触葬礼时，逐渐形成了自己破地狱的方式。有一个女同性恋想要送死去的恋人最后一程，却遭到死者丈夫（死者是双性恋）的愤怒拒绝，自己老婆是双性恋，无论如何都是丢脸的事。死者丈夫也就是甲方勒令道生不准这个女同性恋接近死者。但她的真诚感动了道生，道生偷偷让她送死者最后一程。

还有一位母亲，因舍不得死去的儿子，在儿子死后几个月都不为其火化，从而招到众人抵制，没人愿意为她儿子举行葬礼，但道生因为怜悯，帮她送儿子最后一程。

因此，道生逐渐悟出一个道理：破地狱，破的不是死人的地狱，破的是活人的地狱。在亲友离世时，活人无法安顿的思念如山洪海啸，这就是活人的地狱。而让活人走出创伤，平静的看待亲友离世，就是破地狱。

道生把这个领悟告诉了文哥，文哥一开始觉得很荒唐。面对自己的执念和周边亲友的不理解，文哥也从开始的抵触，慢慢有所转变，也有些迷失。

而促使文哥最终转变的是他的女儿文玥，文玥也最终把在死后世界和今生世界这两端，通过自己的方式弥合在一起。

文玥在医院工作，经常会看到人离世，每次看到死人，她都会和医生一夜情来释放压抑的情绪，医生是有妇之夫，她虽是小三，但和医生并没有感情，也没有奢望，只是通过性爱来解压。文玥特别希望能继承父亲的喃呒师傅，能帮死去的人破地狱。然而，做爱容易做法难。父亲文哥遵照祖师爷传统，认为女人来月经是不洁的，不能做喃呒师傅破地狱。

这种偏见像针一样插在文玥心里，她想破地狱，是为了破除心中对死亡的恐惧。所有的宗教又何尝不是呢？

在哥哥志斌离开后，她一个人照顾病重的父亲。父亲被她的真情打动，留下遗言，死后由文玥为自己破地狱。其实就在此刻文哥已经破除了心中的地狱。文玥和哥哥一起为父亲破地狱时，也完成了自我救赎。

类似于破地狱这样的巫术，从人类上古开始一直延绵至今，在商代时曾有大量用活人献祭，这在当时的人看来是善的，因为用人献给神是对神的虔诚，商代中期曾发生过一次宗教改革，用器物代替人去献祭，但遭到了众人的反抗，认为是欺骗神。商周之变后，神的背影逐渐模糊，人的尊严变得清晰，到了孔子那里，杀人祭祀就是大逆不道了。当然，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从破地狱里依稀能看到这种祭祀仪式的痕迹。不仅是中国，所有经历了轴心时代的文明都有这种从假神主宰的世界到人主宰世界的转变。古希腊，古印度······

但当人占据了整个镜头的C位，神与传统已经没有了足够景深时，无法预测的危机脚步日近，不仅祭神可以杀人，祭人也可以杀人。电影里，道生的妻子怀孕了，道生希望她把孩子打掉，因为自己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为何不经孩子同意就把它生下来？今天无数被打掉的孩子就是在为现代舒适的个人生活献祭。

轴心时代，历史的主角从假神换到了人，启蒙时代，众人成了历史中心，当人的主角戏码已走到了虚无的悬崖边时，历史的结局要么是无尽虚无的悲剧，要么是历史主宰，真神的王者归来。那时，死后世界和今生世界这两端才能真正弥合，那才是生前死后的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