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显微无间：施泰因的生平与著述

    施泰因的一生由显之隐，由著名的现象学家、胡塞尔最为杰出的女弟子，转而成为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度着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生活，天主内的隐秘生活。然而，施泰因的由显之隐，同样是天主的由隐之显，人隐则神显。进一步地，我们甚至可以说，施泰因被纳粹粉碎、化为无数微尘、彻底隐没的那一刻，正是施泰因在天主内重塑、以隐没的方式在天主内显耀、天主在她内成为天主的那一刻。最终，是天主和人在终末的共融，在共融中的显微无间。（同塵）

/// Edith Stein（1891-1942）

    1891年10月12日，埃迪·施泰因出生于德意志帝国（Deutsches  Kaiserreich）东部、西里西亚地区首府布雷斯劳（Breslau，即今波兰第四大城市弗罗茨瓦夫/Wrocław）的一个犹太木材商人家庭，家中排行最幼。埃迪不满两岁时，父亲西格弗里德（Siegfried Stein, 1844-1893）意外身亡，一家之主的责任落在母亲奥古斯特（Auguste Stein, geb. Courant, 1849-1936）肩上。在年纪稍长的几位子女的协助下，寡母奥古斯特继续经营并扩大木材生意，独自抚养年幼的子女。

    埃迪和母亲之间，有着一根特殊的纽带，不仅因为她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也因为她的出生日，恰好是那年犹太历的赎罪日（Jom-Kippur）。当时，布雷斯劳有着德国全境人口规模仅次于柏林的第二大犹太人社区。然而，施泰因家的子女并没有成长于十分浓厚的犹太宗教氛围之中。根据埃迪日后所著自传式回忆录《犹太家庭往事》（Aus dem Leben einer jüdischen Familie = ESGA 1）所载，母亲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也是家中最谨守犹太传统的人，每年重要的宗教节日，全家人都会齐聚一堂，和母亲共同庆祝；除此之外，家中没有孩子专门去犹太学校学习希伯来语；犹太文化的传承，主要是大家庭当中的言传身教。家中子女日常所接受的，更多是由普鲁士主导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的国民教育，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并浸淫其中的，是城市中产阶级的主流市民文化。尤其是家中最年幼的埃迪和比她仅年长岁余、和她形影不离的姐姐埃娜（Erna Biberstein, geb. Stein, 1890-1978），她们在新教女子学校念完中小学，随着普鲁士的公立大学陆续向女性学生敞开大门，她们成了这个经济条件日益宽裕的犹太家庭中仅有的两位继续深造、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

    和听从长辈建议、选择学医的埃娜不同，埃迪根据自己的专业意愿选择了文科。1911年夏季学期，施泰因入学布雷斯劳大学时，选修了日耳曼语文学、历史、心理学、哲学这四门专业。1912/13年冬季学期，因读到胡塞尔（Edmund Husserl, 1859-1937）的《逻辑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 1900/01），埃迪萌生了去哥廷根游学、跟随胡塞尔念哲学的想法。这个想法在1913年夏季学期得到了实现，埃迪·施泰因在自传中称之为“我人生最重要的决定”（ESGA 1, S. 189）。在哥廷根的时光确实可被看作施泰因人生新阶段的开始，从1913年夏季学期到1914年夏季学期（被一战爆发所中断），短短三个学期的学习（师从胡塞尔和舍勒）和交往（哥廷根哲学协会），奠定施泰因日后以学术为志业的基础，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人生走向。一战期间，施泰因成功通过教师资格国家考试（Staatsexamen），同时完成了博士研究《论移情问题》（Zum Problem der Einfühlung）。1916年8月，她前往胡塞尔新调任的弗莱堡大学，在哲学系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examen rigorosum），取得了“summa cum laude”的最高评价。战时纸贵，施泰因仅于1917年自费出版过博士论文删节本，即今《施泰因全集》（ESGA版）卷5。论文全本原存弗莱堡大学档案馆，至今寻未果，新版编者M. A. Sondermann指出，全本或疑在二战后期轰炸炮火中损毁遗失，或疑因其犹太作者身份而在更早时候已被销毁。

    施泰因人生的第二个重大转折发生在1921/22年间，也就是她三十而立的那一年。1921年初夏，她应邀前往现象学者康拉德夫妇（Theodor Conrad, 1881-1969 & Hedwig Conrad-Martius, 1888-1966）位于南普法尔茨温泉小镇巴德·贝格察本（Bad Bergzabern）的家中暂住。哥廷根哲学协会（又称“哥廷根现象学小组”）的领头人、胡塞尔的得意门生莱纳赫（Adolf Reinach, 1883-1917）在一战前线阵亡后，同属哲学协会创始人的康拉德夫妇在贝格察本的小家和水果种植园便成了从前哥廷根的青年现象学者们不时相聚、研学、劳作的一个重要场所和家园——即施泰因研究者J. Feldes笔下的“现象学者之家”（Phänomenologenheim）。与施泰因保持长年交往的几位学者，都是贝格察本圈子（Bergzaberner Kreis）的核心成员：其中，早期现象学运动代表人物之一、首位在德国大学哲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的女性、施泰因的一生挚友贺德维希·康拉德-马修斯自不待言；另外，还有和施泰因同为犹太裔的法国哲学史家、科学史家亚历山大·科瓦雷（Alexandre Koyré, 1892-1964），斯特拉斯堡大学新教神学家让·赫灵（Jean Héring, 1890-1966），以及施泰因早年爱慕对象、二战中不幸战死沙场的医生兼哲学家汉斯·利普斯（Hans Lipps, 1889-1941）。这年夏天，在康拉德夫妇家的书斋和客房里，施泰因同康拉德-马修斯一道，合作完成了科瓦雷法语作品《论笛卡尔的上帝观念及对上帝存在之证明》（Essai sur l’idée de Dieu et les preuves de son existence chez Descartes, 1922）的德译《笛卡尔与经院哲学》（Descartes und die Scholastik，1923年波恩首版，即今ESGA卷25）。尤为重要的是，她还在这年夏天研读了赤足加尔默罗会会祖、圣女大德兰（Teresa von Avila, 1515-1582）的灵修自传，并在其精神感召下，做出了领洗皈依公教的决定。1922年元旦，主受割礼日（今称天主之母节），在贝格察本的圣马丁天主堂，施泰因身着代母康拉德-马修斯（其乃新教信友）的白色婚服，由当地总铎布莱特灵（Eugen Breitling, 1851-1931）施洗，圣名德兰·贺德维希（Theresia Hedwig）。同年2月2日，献主节，施泰因在时任施拜尔（Speyer）教区主教塞巴斯蒂安（Ludwig Sebastian, 1862-1943）的官邸礼拜堂领受坚振礼。

    皈依后的施泰因先后在施拜尔（1923-1931）的一所隶属道明会的女子中学暨师范学校以及明斯特（1931-1933）的德意志教育科学研究所教书，并利用业余时间从事独立研究、翻译，举办巡回讲座。这十年间，她并没有放弃获得大学教授资格（Habilitation）的愿景，她的治学兴趣未局限在近现代哲学，而是扩大到了多玛斯研究。她不仅翻译了多玛斯的《论真理问题集》（De Veritate/Über die Wahrheit = ESGA 23 u. 24），还完成了旨在以现象学视角诠释多玛斯哲学的《潜能与行动：存在哲学研究》（Potenz und Akt – Studien zu einer Philosophie des Seins = ESGA卷10）的写作。按计划，该研究本应递交为弗莱堡大学哲学系的教授资格论文，然而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施泰因放弃了这一尝试。此外，她还应普利茨瓦拉（Erich Przywara SJ, 1889-1972）、冯·希德布兰德（Dietrich von Hildebrand, 1889-1977）与弗伊林（Daniel Feuling OSB, 1882-1947）之请，参与了纽曼枢机（John Henry Newman, 1801-1890）作品的译介工作，承担了其改宗前的书信、文章（Briefe und Texte zur ersten Lebenshälfte = ESGA 22）及其名篇《大学的理念》（Die Idee der Universität = ESGA 21）的德译。

    纳粹党的上台，使得犹太裔的施泰因在公立教育机构的教职变得岌岌可危。1933年10月14日，刚过完42岁生日的她，加入了赤足加尔默罗会（即奉大德兰为会母的加尔默罗改革会，Ordo Carmelitarum Discalceatarum）位于德国科隆-林登塔尔（Köln-Lindenthal）的“和平圣母”隐修院（Karmel Maria vom Frieden），会名为十字德兰·本笃修女（Sr. Teresia Benedicta a Cruce OCD）。从外部看，这一人生决定似属万般无奈之举，而若从其人生轨迹的内在线索看，很大程度上，加入赤足加尔默罗会、度隐修生活，实可谓施泰因当年皈依愿望的一种更为完满的实现、一种升华，同时也是她毕生追求真理的题中应有之义。修道院中，她完成了自己的哲学大全式作品《有限与永恒的存在：登探存在之义》（Endliches und ewiges Sein – Versuch eines Aufstiegs zum Sinn des Seins）。囿于时代，这部被施泰因称为自己“留给德国的告别礼物”（ESGA 3, Nr. 580）的作品未能在其生前出版，所幸作品手稿奇迹般躲过浩劫，成为作者身后的一座纪念碑。该作首版于1950年，即旧版《施泰因作品集》（Edith Stein Werke，简称ESW版）卷2，今为新版《施泰因全集》（Edith Stein Gesamtausgabe，简称ESGA版）卷11/12。人生最后的这段隐修生涯里，施泰因还对托名狄尼修、十字若望、圣文德以及本修会的历史进行过翻译和研究，这些作品今收录于ESGA版卷17、18、28。

    1942年8月2日，埃迪和追随自己皈依公教的亲姐姐罗莎（Rosa Stein, 1883-1942）被盖世太保从埃赫特隐修院带走，同批被捕的还有其他数位犹太裔天主教徒（大多是修女修士），这是纳粹占领当局针对荷兰天主教会在7月26日发布并在各教堂公开宣读的、对当局驱逐犹太人的举动发出抗议的牧函而实施的一次报复行动。几经中转，被捕者们被送上了开往东方的死亡列车，8月9日，姐妹俩歿命奥斯维辛集中营。纵观施泰因这个大家庭，没能躲过那场浩劫的，还包括二姐埃芙里达（Elfriede Tworoger, geb. Stein, 1881-1942），她先被送往黎布尼希（Riebnig，今波兰Rybna），后被送往所谓的“样板营”德雷辛施塔特（Theresienstadt，今捷克Terezín）并命丧该营，之后不到一年时间内，大哥保罗夫妇（Paul Stein & Gertrude Stein [geb. Werther], 1872-1943）也先后殒身德雷辛施塔特。

    教宗若望·保禄二世于1987年在德国科隆将施泰因封为教会真福，继而，于1998年在罗马将她封圣。仅一年后，在即将迎来公元纪年第二个千禧年的1999年，若望·保禄二世又将施泰因（也就是圣德兰本笃）和两位中世纪圣女——锡耶纳的圣加大利纳（Katharina von Siena/1380年卒）、瑞典的圣碧瑾（Birgitta von Schweden/1373年卒）——一道奉为欧洲主保；在那之前，天主教会已奉有三位男性欧洲主保，即圣本笃（Benedikt von Nursia/547年卒）、圣基里尔（Kyrill/869年卒）和圣美多德（Method/885年卒）。

    根据国际著作权惯例，施泰因的所有作品已于其逝后70年，即2012年，进入公有领域。施泰因生前所在母院，德国科隆“和平圣母”加尔默罗隐修院，亦即施泰因全部遗稿和档案资料的权利持有方，已委托施泰因档案馆（Edith-Stein-Archiv），将德文新版全集文本部分（注释及导论除外，2020年刊行的补编卷28尚未上线）的电子文档开放共享，查阅检索地址如下：https://www.karmelitinnen-koeln.de/edith-stein-archiv-kk/gesamtausgabe。

Edith Stein, Aus dem Leben einer jüdischen Familie und weitere autobiographische Beiträge (Edith Stein Gesamtausgabe 1), hg. v. Internationales Edith-Stein-Institut Würzburg, bearb. u. eingel. v. Maria Amata Neyer OCD unter Mitarbeit v. Hanna-Barbara Gerl-Falkovitz, Freiburg i.Br. 2010, 3. Aufl.

Susanne M. Batzdorff, Edith Stein – meine Tante. Das jüdische Erbe einer katholischen Heiligen, Würzburg 2000.

Andreas Uwe Müller/Maria Amata Neyer, Edith Stein. Das Leben einer ungewöhnlichen Frau. Biografie, Düsseldorf 1998, 2. Aufl.

Hanna-Barbara Gerl-Falkovitz, Unerbittliches Licht. Versuche zur Philosophie und Mystik Edith Steins, Dresden 2015.

Andreas Speer/Stephan Regh (hg.), „Alles Wesentliche lässt sich nicht schreiben“. Leben und Denken Edith Steins im Spiegel ihres Gesamtwerkes, Freiburg i.Br. 2016.

Marcus Knaup/Harald Seubert (hg.), Edith-Stein-Lexikon, Freiburg i.Br. 2017.

/// St. Maria vom Frieden (Kö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