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卢梭
人是否生而自由?我有很多疑惑。也许人自以为自由,但其实身在罗网,而不自知,反自得其乐,正如池中之鱼,笼中之鸟。
反观我自己的经历,我自以为澄明如斯,自由若水般的童年,从始至终都是一片茫然。在衣食之虞尚且无法满足时,自由当然更谈不上。那时的自由多是夹杂着好奇的盲从,沉淀为成年后有趣又好笑的回忆。
时值文革结束,我刚上小学,自然说不上有什么知识,对周遭世界一片茫然。如果在旧时代,最多算是个蒙童,可我并未开蒙,也并不知道什么是私塾的蒙养教育。我周围的世界,运行其中的万事万物和历史,幻化为戏剧舞台、说书人天马行空的夸张表演,和乡下人似是而非,甚至令人啼笑皆非的神奇解释,被他们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含义和价值。
一年前,毛主席在北京逝世。为了纪念他,村东面的戏台布置成了追悼会现场。追悼会那天,大队支书讲了话,有的社员还流下了热泪。毛主席走了,救星陨落,但“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未变,农业还要学“大寨”,生产队依然要“抓革命,促生产”。农民每天还要按时上工、放工,节奏紧张,虽然过的还是几十年不变的食不饱衣不暖的贫苦生活。
毛主席意味着什么?听惯了“东方红,太阳升”,自然知道他是大救星。唱熟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清楚他是中国革命的伟大舵手。尽管在大干快上、尽情歌唱的岁月里,乡下人衣服上布满了补丁,爬满了虱子,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还是靠红薯、玉米充饥。即便大多数农民并非党员,但并不妨碍他们高呼毛主席万岁,在他们眼里,毛主席的伟大,天经地义。
毛主席推翻了三座大山,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建立了新中国。毛主席打败了美国,还清除了刘少奇、林彪这样的大坏人,谁还敢说毛主席不伟大?没有毛主席,我们还会被刘文彩、周扒皮、黄世仁这样的恶霸地主欺压,可能会像高玉宝一样,过着半夜鸡叫的日子。
蒋介石是谁?我只听说过蒋介石,知道他是个坏人,据说他没有头发,脑袋上是光的,被毛主席打败,跑到了台湾。但因为蒋介石姓“蒋”,和我是本家,我又对他多了一份好奇:蒋介石除了脑袋光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有人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周围的乡亲们大多也对蒋介石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姓蒋之外。
那时的公社电影放映队放的多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上甘岭》、《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这些革命战争片,这都是毛主席指挥的,甚至连《黑三角》里的特务老太太也是毛主席指挥抓出来的。毛主席用兵如神,没有毛主席,我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阶级敌人随时都可能复辟。
在普遍知识贫乏的农民心中,除了戏剧和说书人,他们基本没有别的渠道了解历史,他们了解的历史,就是《花木兰》、《打金枝》《穆桂英挂帅》,和刘兰芳的《杨家将》、《岳飞传》,以及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四大名著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们熟悉的历史人物不过是花木兰、郭子仪、八贤王、佘太君、杨六郎、穆桂英、曹操、朱元璋、赵构、岳飞、潘仁美这些舞台上经常出现的人物。某种程度上,对这些历史人物,他们甚至像自己的邻居一样熟悉。他们眼里的皇帝只有赵匡胤、赵构、朱元璋这样的比较对象,除了封建皇帝、王侯将相这样的参照系,他们不知道别的参照标准。
自然,在朴实而又单纯的他们眼里,毛主席打下了江山,做了国家主席,毛主席就是皇帝,跟随他的战友都是大臣。经典的影视作品里,毛主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毛主席不仅是皇帝,还是神。
而农民自己呢?不过还是新朝代的平头老百姓,照例要纳粮交税。
毛主席逝世了,就等于神不在了。对于衣食住行都靠毛主席生活的人来说,他的去世是一个无人可以弥补的真空。
也许在有些人心目中,毛主席未必是神,但在整个社会普遍认为毛主席是神的社会环境下,日久天长,有时也会恍然不觉地把他视作是神。就像很多“右派”、“反革命分子”,被批判久了,真的认为自己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
毛主席逝世了,神不在了,新中国的支柱倒塌了,人们突然陷入了恐慌,失去了精神依赖。而对未来的担忧和焦虑,又加剧了这种精神和心理恐慌的迅速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深深怀念。这种怀念或者出自朴素的感情,也许来自于长久以来的全方位教育,和无孔不入的密集宣传。
不知何时开始,怀念开始以一种隐秘而又神秘的形式浮出水面。于是,一个说法不胫而走,迅速传播——毛主席会显灵,通过写字给人说话,传递信息。
怎么给人说话?方法很简单,在桌子上铺上报纸,报纸上撒满白面。然后,在筛面的箩上插上缝衣针,两个人垂直站着,双手抬着箩,看箩上的缝衣针在白面上游走,缝衣针在白面上写出的字,就是毛主席向我们说的话。
就这样,在寒冷的冬夜,月凉如水,万籁无声时,靠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一家人,甚至几家人,聚在一起,神情庄重地等着毛主席向我们显灵,虔诚地等待着他老人家给我们写字,向我们说话,传递心声。
生产队时期的生活贫苦而艰辛,白面是农民最为珍惜的财富,可为了能与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近,我们在所不惜。
为了知道毛主席向我们说什么话,我也曾多次抬着箩,静静地等待神迹的出现。大人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雪白的白面和细细的缝衣针。
抬箩的时间长了,身体难免会晃动,手也会不自觉地抖动,缝衣针常常漫无目的的游走。何况两个人抬着一个不足两斤重的东西,很难保证长时间不动。更何况,人身体的呼吸和心跳,很容易使身体发生轻微晃动。于是,缝衣针常常会在白面上划出一些奇特的符号。
缝衣针在白面上写出的字,常常弯弯曲曲,像崎岖的山路,根本无法辨认,弄得我们一头雾水。何况,我周围的人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大多还是文盲。
也许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狂草,对于龙飞凤舞的狂草,以我们的认知能力和文化水平,根本没有能力辨别。
就这样,多次尝试之后,很少人能够读出来毛主席写给我们的狂草。很多时候,有人鼓足了勇气,也最多一知半解地猜出半个字。让人悲哀的是,开始时的欢欣鼓舞,最后都是无奈的叹息而去。
那时候,我很惭愧,毛主席他老人家借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我竟然没有写出来,让大家认识,我很后悔没有珍惜这个非常的机会。
也许是我们不够虔诚,也许是我们太过愚拙,总之,我们没读懂毛主席的话。也许他老人家向我们显灵了,但我们竟然没有觉察出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毛主席不向我们显灵,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并非我们不够虔诚,而是我们心里抹上了厚厚的脂油,这脂油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无法站立,对一些常识选择视而不见。
建国后,党和国家不遗余力地宣传破除封建迷信,文革时期,各地更是掀起“破四旧”。然而在很多地方,人们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四旧”并没有破除,更没有得到清理。在地理位置偏僻,文化教育落后的农村,“四旧”是看得见的。在经济富足,文化发达的城市,精神上和灵魂里的“四旧”却是眼目难以察觉。很多人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仍然停留于满清的辫子时代。虽然建立了新中国,进入了新社会,但很多人并没有实现人格独立,很多人的价值判断、思维方式,仍然还停留于旧中国,并没有走出旧社会。
就像辜鸿铭所说,我的辫子是有形的,可以剪掉,然而有些人的辫子,在脑袋里,并非那么容易剪掉。辫子本是满族人加给汉人的羞辱,然而,竟然变成了国人的荣耀,最后演变为辨别敌我,进行民族认同的身份标记和符号。幸耶,悲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