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切斯特顿将会成为圣人
评罗伯特·怀尔德神父的《为天主翻筋斗的人:密契者切斯特顿》
戴尔·阿奎斯特(Dale Ahlquist)撰文
切偲 翻译
同塵 审订
不是每位圣人都是密契者。不是每位密契者都是圣人。也不是每个重三百磅、抽着雪茄的记者,既是圣人,又是密契者。但我十分确定,至少其中一人是如此。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如此作想。
怀尔德神父(Father Wild)的书很是及时。最近我受到了一位评论家的批评,因为我曾在我的书《整全的思想家》(The Complete Thinker)中提出切斯特顿是位密契者。所以,突然间,有一整本书来为这一说法抗辩,于我而言很是便利。怀尔德神父的书很是及时,这另有理由。怀尔德神父不但令人信服地力证切斯特顿是位密契者,而且他还在书的最后例证切斯特顿是位圣人。这方面的情况似乎也正在升温。而且怀尔德神父没有大吹法螺。他知道教会对封圣有何要求。他是凯瑟琳·德·休克·多赫蒂(Catherine de Hueck Doherty)的列圣申请人,她恰巧也是位密契者。
像任何出色的作家(包括切斯特顿本人)那样,怀尔德神父不厌其烦地定义他的术语。他研察了密契主义主要作家的著作,并展示了他们如何趋同合一,又在哪里分道扬镳。密契主义与对神圣真理的直接体验相关,不仅对造物主而且对受造物都有“敏锐的觉知”(acute awareness)。当然,我们常犯的错误是,将密契主义与遁世者联系在一起,一位洞穴里的隐士,一位山顶上的先知。密契主义可能会在那里逗留,但不会常驻。出于各种原因,切斯特顿打破了我们对密契主义的绝大部分先入之见,他甚至声称普通人就是密契者,因为密契主义即是健全。它捕获现实。它在阳光下欢欣。它洞晓事物的平衡和比例,包括重要事物的重要之处,以及微贱事物的微贱之处。或者用切斯特顿自己的话来说(遗憾的是,这段话没有在这本书里出现):
普通人是密契者。密契主义只是常识的一种超越形式。密契主义和常识都主宰着某些无法被正式论证,甚至无法被正式命名的真理和倾向。密契主义和常识就像是对真实(我们都知道它是真的)的呼求。但是,它们除了被当成假设之外,在论争中毫无用武之地。
切斯特顿告知我们的事情,都是我们早就知道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它们而已。他跟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一直试图给我们他所拥有的同一异象(vision),也就是怀尔德神父所言的,他那“可感染的幸福和内在的平和……一种淳素的真福充盈其身,它往往会传达给周围的人”。他一直试图分享他的惊奇感,他的感激,他的喜乐。而所有这些东西都来源于天主。
事实上,罗伯特·休·本森(Robert Hugh Benson)——他太过短暂的生命和写作生涯刚好与切斯特顿的叠合——早在1905年,就察知切斯特顿是位密契者,因为他的的喜乐、自信和常识。此时距切斯特顿成为天主教徒,差不多还有二十年。切斯特顿皈依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观点、他的写作都变化极少。他知道他终于在教会(the Church)找到了家,可是,就某种意义而言,只不过是对他一直以来所捍卫的所有事情采取了官方立场。他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就不复为新教徒,并且他承认自己甚至曾经站在教会门口招呼别人,自己却没有进入。尽管如此,最后一步实在艰阻。他必须孤身完成,没有他那心爱的帮手,他的妻子弗兰西丝的陪伴(她还要再花四年时间跨过门槛)。但如果切斯特顿还没有成为天主教徒,他为何能像天主教徒那样思考、那样写作、那样战斗?(还能像天主教徒那样吃、喝,还有抽烟!)这要归功于他的密契主义。
美国大文豪休·肯纳(Hugh Kenner)写了他第一本关于切斯特顿的书,他说,切斯特顿拥有对“存有全面的直觉”(comprehensive intuition of being)。他不需要拙艰摸索,达于某处。他只是“一直居于枢中”。
切斯特顿从非天主教徒到天主教徒的转变,其戏剧性不如他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他遭受了一段十分黑暗的阶段:在与天主照面之前,他要直面无(non-existence)的空虚。这与亚西西圣方济各的遭遇相似(切斯特顿在他的书里写了这位圣人的这件事),即,穿过“除了天主,别无他物的时刻”。而从这个深渊之中涌流出了“名为赞美的高贵事物”:对意外、不应得的存在之恩的无尽感激(The endless thankfulness for the unexpected, undeserved gift of existence)。怀尔德神父猜想,正是通过这一经历,切斯特顿领受了一种奥秘的恩宠。
惊奇有其后果。切斯特顿不是一位克修密契者(ascetic mystic),这一类人通过非凡的自我弃绝(通常与修士生活相连),获得了灵性的洞察力。切斯特顿是一位俗世密契者(lay mystic),他通过对天主的“敏锐觉知”,对天主的美好礼物的欣赏,获得了惊人的洞察力。即使在雪茄的烟雾中,他也能清楚看到,甚至看得更加清楚;因为他知道如何把每一种快乐变成他赞美的一部分。我们在弥撒中念诵:随时随地感谢天主,既正确又合理,既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救赎。我们说出这些话。我们听见这些话。但这里有一个人,活出了这些话,有一个人,用孩童般的惊奇充满他的话,充满整个房间。他说:“感激是思想的至高形式。”他抛出的这句话,像宝石一样,深埋在历史的文辞之中。
怀尔德神父切斯特顿式的非凡洞见:“唯有理性才能产生这样的密契主义。”或者如切斯特顿所言:“如果你想错,你就会做错。”推论是,如果你想得对,你就会做对。正确的理性引向密契的洞察力(mystical insight)。密契的洞察力又引向什么?
对比切斯特顿与普罗提诺(Plotinus)的观点,对普罗提诺来说,密契的目标是 “与孤独者独处”(to be alone with the alone)。切斯特顿的密契洞见使他充满了深沉而喜乐的怜悯;他说,他想举办宴会,邀请全世界的人参加。他意识到,教导这个世界 “如何欢享欢乐”(how to enjoy enjoyment)是他的任务之一。
通过带领我们重读切斯特顿最为人所熟稔的书,怀尔德神父为切斯特顿的密契主义奠定了基础。重读切斯特顿任何一本书,我们都会受益匪浅。事实上,第一次读一本切斯特顿著作的主要目的,就是让你可以再读一遍。像《回到正统》(Orthodoxy)这样的书,读再多遍也不为过。它总能结出更多的果实。怀尔德神父通过让我们在文本中看到新的东西,而力证了这一点。这些东西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现在跃然纸上,焕然如新。他只是运用了切斯特顿的技巧,让我们用新鲜的眼光和契接的惊奇(a fresh set of eyes and the wonder of welcome),去看那为人熟知之物。
切斯特顿在《回到正统》中说:“我们需要的不是超出所有正常情感的普遍性;我们需要的是内蕴于所有正常情感的普遍性。”这指向他的论点,即,密契主义其实是一种常态。密契主义是人的健全状态。它只是一种看见真实存在的能力,受造界的光荣以及怪异。正是密契主义的消逝,才引致精神错乱。现代哲学之所以失常了,全因它脱离了现实。尽管《回到正统》是公认的哲学论证和智慧光焰的杰作,本书最大的功效却是,切斯特顿不知止息地呼求生活;他从实际经验中获取论证。这是我们可以触摸到的真理(按:参见若望一书“我们亲手摸过的生命的圣言”)。
随后,切斯特顿深入地对比了基督教与佛教、伊斯兰教以及那些对天主的浅薄简单的理解。三位一体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却是一个根本的概念。十字架可能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但位其枢中的矛盾代表了时间与永恒、生与死的冲突碰撞。
在《永恒的人》(The Everlasting Man)中,“观看熟知之物,犹如初见”这一主题继续存留。在这本书里我们所遇到的基督,不是我们的基督教和后基督教文明中受我们的偏见束缚的那位,而是当他踏上历史舞台时,必定显现的那位,历史上最为超拔的人物,准确地出现在世界各大文化的交汇点上。而且怀尔德神父指出了一个历历可见却遭我们忽视的真理:世上若有一位典范的密契者,那就是基督。他指向不可见之物,但他的现实却有血有肉。他是一个终不止息的启示(a constant revelation)。切斯特顿说:“这一切的寓意古已有言:宗教就是启示(religion is revelation)。或换言之,宗教是一种异象(vision),一种因信仰而领受的异象;但它是一种现实的异象。信仰在于对它的现实性的信念。”
“为天主翻筋斗的人”(the tumbler of God)这一形象出自切斯特顿论亚西西圣方济各书中的一章。圣方济各谦卑自牧,不但愿做基督的愚者,也愿做他的杂技演员。密契经验——与天主的纯粹相遇——就像倒悬,倒悬着谛视一切,带来一种令人震惊的视角,即,世间万物全都悬系在天主的怜悯上面。但当人由倒悬而站立,对事物便有了新的认识,甚至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脚。圣方济各从诗人变成了圣人。诗人和圣人都有一种普遍的异象,都陈说真理,但切斯特顿区分了两者:“于诗人而言,生活的喜乐是信仰的原因;于圣人而言,则是信仰的结果。”信仰以恰当的角度和恰当的比例来观看事物。这是一种满溢喜乐和无尽感激的异象。
与真理有密契的相遇是一回事。向一个未曾体验过真理的人解释真理,则是另一回事。但这正是真正的密契者尝试去做的。他不会只为自己保留真理。他不会说只有自己才懂的谜语。切斯特顿说,真正的密契者并不遮掩奥秘;他揭示它们。身为作家,切斯特顿的整个生命就是一个表达能力不断涌流,使真理变得易懂的过程。他用他的悖论让真理变得惊奇,他用他的警句让真理变得可口,他用他的诗,甚至用他那带诗意的散文,让真理变得美妙。他还用他对正义的呐喊,让真理变得令人不安;用他不懈的理智,让真理变得令人无可逃遁。
尽管听起来洞耳骇心,但可以肯定地说,倘若切斯特顿本人不是一位密契者,就不可能写出圣方济各的密契异象。他不是单单以欣赏旁观者的身份写作。他写起来,犹如行家里手。但他也写出了圣方济各的神圣。他甚至沉思道,也许只有圣人才能书写圣人。这仅是他的谦辞和自下。但他反讽似地说出了真理。
怀尔德神父说,他写这本书,全因没有一本书写过关于切斯特顿最为重要的事情:他与天主的友谊。切斯特顿是平信徒灵修的典范,也是平信徒密契主义的典范。这本书的主要论点是,切斯特顿是位密契者。但最终的论点是,他是一位圣人。
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切斯特顿应该被奉上祭坛,怀尔德神父也是其中一员。是的,我一直积极地参加这个运动(按:指推动切斯特顿封圣)。我们认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人,用《永恒的人》(The Everlasting Man)中他自己的话来说:“死物随波逐流,只有活物才能逆流而上。”切斯特顿是一种雄辩的声音,力驳世界上所有的错误。但更胜一筹的是,他是一种欢快的声音,捍卫那些正确的事物。切斯特顿之所以吸引并改变人的生活,皆因他的良善(goodness)。
多年来,我一直在向北安普顿的主教请愿,希望能开启切斯特顿的封圣议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一系列非常有趣的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教宗方济各的当选,而他恰好是切斯特顿的忠实粉丝。8月1日,我有幸在我们的国际切斯特顿会议上作如下宣告:北安普顿主教伯多禄·多伊尔(Rt. Rev. Peter Doyle)神父允诺我们,他 “支持我们的愿望,并正在寻找一位合适的神职人员,开始调查为切斯特顿开启封圣议程的可能”。
最令人欣悦的事情莫过于,当我宣布这一消息时,罗伯特·怀尔德神父就坐在观众席上。无疑,在随之而来的热烈欢呼声中,他也欢呼了起来。那是一个奥秘的时刻。
文字丨切偲&同塵
编辑丨同塵
配图丨The Imaginative Conserv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