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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今读(1)

1.文以载道,道正而情真,文质相符,此《文心雕龙》之大宗旨也。刘彦和(勰)生于衰世,而欲振颓风,其志足可与太史公幷论。彦和虽无力扭转南朝绮丽浮艳之文风,而返归淳正,亦百代之师也。《文心雕龙》非文论可以范围之,盖文苑之诸子书也。

2.古人著书,尤重结构,由结构可见作者之思想。《文心雕龙》上篇为文体论,其目的在“致广大”;下篇为创作论,其目的在“尽精微”。上篇前四篇分别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可见彦和力倡文以载道。此一主张,于后世本极平常,然彦和生于齐梁之间,乃糜烂腐朽之时代,当时文坛,纵欲主义泛滥,彦和之主张,不啻为抽打时代之耳光也。其仁、其智、其勇,与儒家之孟子差可此拟,今日思之,能不崇仰?
3.《原道》起首:“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又言:“爰自风姓(伏羲),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涯,日用而不匿。《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然彦和所倡之道,究为何道?《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论者或认为,彦和所处玄学大盛时代,老子又曾云“道法自然”,彦和既主“自然之道”,其所崇之道乃为道家之道。在我看来,彦和虽兼用老庄,又信佛,然其所力持之道,主要为儒家之道。《原道》篇虽未明言,然已高标孔子,非但如此,彦和又作《征圣》《宗经》《正纬》三篇紧随《原道》以揭旗帜。《征圣》:“繁略殊制,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宗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通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经》篇所举之经,皆五经:“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立其本;铭诔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至此,彦和之意已极明。通观《文心雕龙》,彦和虽对道、佛二家态度宽容,然其论无不合儒家义旨。以时风之流荡揣度彦和之思想,非见道之论。彦和之为彦和,首先在于能以一己之力抵抗时风也。
4.彦和概括“宗经”的作用有六:“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在我看来,此“古义”可以一字概括:正。
5.中国文学,以“文以载道”为正宗。此中之道,实为政道。故,三千年来,中国文学不能与政治脱钩独立。近代以来,屡有论者主张文学独立于政治。此种主张,显为针对中国文学传统之弊而发。然此种主张出现于现代性产生以后,以此种主张苛责古人,是为不智。此种主张于前现代社会自有其现实意义,然正因其时代为前现代,此种主张更不宜速行,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政治若不能放弃对文学的干预,文学就不能不干预政治”。要言之,文学独立于政治,只是一种将来之理想。文学乃现实生活之反应,生活中若处处充满政治,文学何能抽身而出?以此之故,中国文学家短期内非但不能放弃文以载道之传统,反倒应当实践此优良传统。遍观今日之域中,有几篇真正载道之文?妖风弥漫,正声不宏,载道之用,首在祛妖媚而反中正也。所谓风气,总需有心人鼓呼,渐次形成。“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与其信其无,何若信其有?
6.文以载道的传统不能丢,但今世所载之道显非古人之道。坦白说,今世所载之道,乃中西融通之道,人性发舒之道也。因本札记之目的在论文,故不宜展开论述此道之内涵、外延。
7.《正纬》:纬者,谶纬,以虚、幻、迷、伪证经者也,所谓荒诞不经者也。有人类,即有纬书、纬文,今之假托之作是其变种也。先秦典籍,多纬。有纬,故有考据之必要。然纬书亦为社会心理之折射,以之视为经固不可,以之视为史、为子、为集亦无不可,况不少纬书水平甚高。纬书之出现,或与言论空间逼仄有关,不如此不能行世也。又,纬之作法,于小说一体有大用,不宜一味斥之。彦和斥纬,目的在于宗经,故《宗经》篇后即为《正纬》。
8.《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四篇所言,实则一事:价值观。故纪昀认为,《征圣》乃装点门面。纪氏言下之意,此四篇可合为一篇。吾意同纪氏。唯古人著书,讲求篇章之数,《文心雕龙》不含《序志》共四十九篇,此为大《易》之数,彦和未免受先定篇数自限。
9.中国文学,以诗为正宗,故中国蔚为一诗国。诗于中国文人,可视为宗教之替代品,因其可寄托人生之意义也。为何中国文学推重诗歌?因其具教化功能,所谓“诗教”也。《诗》何以能入经部?正因其具教化功能也。固《文心雕龙》于《正纬》篇后,分别为《辨骚》、《明诗》、《乐府》、《铨赋》,此皆诗类,以申诗教之旨也。
10.《离骚》,楚辞之代表作也,故后世有以“离骚”代指“楚辞”者。彦和论楚辞,以《辨骚》名篇,以此故也。彦和对楚辞,称扬大于批评,然虽称扬,亦不舍批评。《辨骚》:“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汉武,屈子之知音者也。然后世批评屈原者也不少,如班固即认为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其文多与经义不合。彦和对楚辞之评点一分为二:一方面,它合于儒家“风”“雅”之旨;另一方面,它有“诡异”、“谲怪”、“狷狭”,甚至“荒淫”之弊。虽然如此,彦和对其定评则为:“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虽然如此,《楚辞》对后世之影响,有好有坏,正如纪昀所言:“词赋之源处于《骚》,浮艳之根本亦滥觞于《骚》。”我以为,《楚辞》之所以为《楚辞》,其浪漫、夸张、神秘等特点均与楚国尚巫的文化传统直接相关,甚至前者由后者所决定。儒家思想,兴起、发展于北国,以北地之正统思想要求南国之文学,未必公允。况屈原时代,儒家思想并未成为诸夏公认的意识形态。虽然如此,汉赋之浮华、空洞、铺排实导源于《楚辞》,此乃词赋家之罪过,始作俑者屈原也似应担一部分责任。屈原之思想,要在忠君,以今人眼光视之,屈子之人格,乃典型的依附人格。但以今视古,本属不智,况屈子生活之时代,忠君即为忠国。今日之自由国家,自由民也以忠于国家为傲。当然,忠于国家本质上是忠于民约——宪法,忠国即为忠己。我不喜欢《楚辞》,我也不讨厌屈原,我只是认为,他的作品有失度之弊,失度即病态。李泽厚先生曾言,中国文人的审美分几个层次,最高一层即病态美,画家多画病梅、残荷,即其倒证。此种病态美,屈原发其端乎?
11.《明诗》:“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故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信有符焉尔。”中国自古即云“诗言志”,然则诗岂只能言志?既云《诗经》义归无邪,人之志等同于无邪乎?若非说“诗言志”,此“志”乃广义之志,非狭义之志也。所谓广义之志,乃个人之性情所尚,非纯指事业抱负也。又,彦和论诗本自然之旨,此自属平常,然其不平常处,在论五言时之一句话:“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直”指旨归,“婉转”、“切情”指技法。中国诗之妙处,全在婉转、切情。非婉转不能切情,旨归直,情则曲,曲则必以婉转之法才能写其真。
12.《乐府》:“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乐府与诗,异名而同质,能被乐则为乐府,不能则单称诗。中国诗为何讲究平仄、韵律?被乐之需也。在儒家观念里,诗歌、音乐皆统治之工具,故二者皆强调其“正”。中国文化被李泽厚先生概括为“乐感文化”,故中国无伟大之悲剧。因此种文化与政治教化密不可分,故虽乐,又必然强调适度,不以极乐为上。中国之乐师,非西方之酒神也。此乃中庸思想在音乐上之体现。
13.《铨赋》:“《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毛诗正义》:“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毛诗正义》解义更确。惜专制君主,喜词臣夸饰阿谀,厌诤臣直言进谏,故赋之一体,渐失讽谏之旨,而趋于声色犬马之张扬,难怪扬雄自悔词赋为雕虫之技也。彦和言:“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仪,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技,膏腴害骨,无实风轨,莫益劝戒。”词赋,汉代之八股文也,词赋家之奴才嘴脸,又过于科举之士子也。
14.《颂赞》:“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通俗言之,赋还需暗含讽谏,颂则连讽谏都不被允许。颂与赋不同之处还在于,前者铺排,后者“词必清铄”。之所以如此,乃因颂是写给神的,上位者虽作威福,犹不敢放肆于神明,故必“敬慎”。赞与颂雷同,“容德底颂,勋曲垂赞”。赞颂与赋的流变命运亦雷同,“降及品物,炫辞作玩。”我以为,以赋、颂、赞为文学,乃文学之耻辱,作此类文章者,与倡优何异?要之,有专制,则有此种文章泛滥,其名或异于古,其实则全同。此种文体,实开颂圣文化之恶端,凡真文人,当不屑为也。
15.《祝盟》:祝者,祭神之文也;盟者,盟誓以告天之文也。此两类文章,“凡群言务毕,而降神务实,修辞主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文章既为人与天地同参之载体,必以诚为宗旨。今祝盟之文已为陈迹,然“修辞立诚”之宗旨不可废。不诚,则欺、伪、骗、媚,严格论之,亦属犯罪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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