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配图名：长城
水彩风格油画，原画尺寸2.2m*1.5m，来自程远，清华大学教授，已获得授权使用。
写完上篇文章，小万工被刚刚高考完的孩子们追问：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想先讲一个最近才知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陈怀民。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我所居住的江城，有一条长江边的小路就叫做陈怀民路。武汉以人名命名的道路并不算多，大多数都是人们所熟悉的抗战英雄，中山路、张自忠路、彭刘杨路，但这个陈怀民——以前却从未听说过，所以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是谁？
直到用有限的资料拼凑完整他的短暂人生之后，我才被深深震撼，因为这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英雄故事。
一
翻译成当今语言，陈怀民是一个10后，1916年12月25日生人，出身于留洋归来大户人家，帅气，会打篮球，成绩好，念高中的时候肯定就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男孩子。
1933年，也就是17岁的时候，高考完填报志愿，他填报了一所当时的贵族趋之若鹜的名校，同学都出身显赫，非富即贵，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1935年，19岁的陈怀民参加当时的大学生篮球联赛，在西子湖畔遇到了一个18岁的王璐璐，浙大女生，出身金融世家，彼此一见倾心。
她待他一片冰心，1937年，20岁王璐璐专程去探望陈怀民，给他送了一套景德镇烧制的茶壶，刻字“天民吾兄惠存，妹璐璐敬赠。”（陈怀民原名天民，编者按）
他待她一往深情，1938年，22岁的陈怀民带璐璐去逛街买了一件旗袍，告诉她：这可能是我给你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你看到这件衣服，就像看到了我一样。
出身名门，满腹诗书，才子佳人，天造地设，讲到这儿就像在讲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
二
可惜并不是。
我想王璐璐应该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爱情如飞蛾扑火，因为陈怀民当时就读的名校是中央航校，这所学校有着世界上最为冷酷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这是历史上唯一被年轻人用生命和热血践行的校训——十六期毕业生，共1700人冲天参战，十之八九以身许国，击落敌机超过1200架，平均阵亡年龄仅23岁。
所以21岁的陈怀民，本该在大学校园谈情说爱的年纪，他已经参加过数次空战，多次负伤，击落过两架敌机。
1938年的4月29日，日军发动了4.29武汉大空战。此战中，陈怀民升空5分钟便击落了一架敌机，继而被五架日军战机围攻，他在战机着火，深受重伤后，猛然调头180度拉升，与右上方追击来的敌机迎面相撞……壮烈牺牲。
300万武汉市民都目睹了撞机后，他翻身出舱跳伞，被烈火燃着，自3000米高空坠落入江的瑰丽场景，震撼不已。
这是一次惨烈无比的碰撞，他因此成为了世界空战史上，与敌机对撞的第一人。
他的壮举，使日军飞行员为之丧胆，战友们悲愤难当，经30分钟激战，一举击落日机21架，取得抗战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一周后，航空委员会前往陈怀民家进行慰问，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父对前来慰问的人员说：“怀民之死，死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
一个月后，王璐璐独自来到恋人战机坠毁的地方，跳入滚滚长江……
三
死亡让人唏嘘不已，却还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陈怀民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在他遗体贴胸的空军皮套里发现了一封他写给女友的情书：
为你，我爱恋发狂，为你，相思成疯你不知。今生能否再见你？……
在搜索陈怀民遗体的过程中，那架与他对撞的日机飞行员高桥宪一的遗体也被寻到，无独有偶，在他的飞行服中也藏着一位年轻女子的照片和信件：
宪一君:
不知怎的老是放心不下，想接到你的来信….我甚至有时想到不做飞行员的妻子才好，做了飞行员的妻子，总是过着孤凄的日子。所以我时而快乐，时而悲痛，内心深处尽是在哀泣着!有时一想到已经有许多人无辜牺牲，不再回到这不个世界上来，而你还健在的事，固能自己安慰自己，不过过了三四天，依然心灰意冷了！….家里人无限挂念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光是死并不是荣誉的事，我是祈求你十分小心地去履行你的职责！
看护孩子的保姆，她每天替孩子洗过澡以后，就很关心的把他们放进温暖的被窝里去，孩子总是睡得很熟的.。这两个孩子，每天是在大笑中过日子….
美惠子 四月十九日
这两封信，仿佛是一问一答，问的是故国的勇士，答的却是敌国的娇妻。
战场上的敌人，看似势不两立，可高桥宪一其实和陈怀民一样是铁骨柔情的丈夫，背后是痴痴等待的妻女。
四
而陈怀民的妹妹看到这两封信的时候，她刚刚由于痛失兄长将自己的名字由陈天乐改名为陈难，国难的难。
只是看到照片中这个女子哀婉的眼神和信件，她原来对敌国的仇恨，却变为了对这个与自己遭遇相同的女子的深刻同情，于是不禁提笔给美惠子写了一封回信：
……
我失胞兄的心情，使我设身处地的想到你失去高桥先生的心境，想到中日人民竞如此凄惨地牺牲于贵国军阀的错误政策之下，因此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个真实!
我的母亲，只有伤感地凝望者漫不经心的江水和惨淡月色，让惨痛的回忆敲打她年老将断的心弦。然而青春多情的你，片片樱花也会引动相思。你也许能够从悲惨的遭遇中，想想人类的命运吧！
怀民哥坚毅地猛撞高桥的飞机，和高桥同归于尽，这不是发泄他对高桥君的私仇。他和高桥君并没有私人的仇很。他们只是被两种不同的力量粉碎了他们自己。……
由于我惨烈的哀伤，我就常常思念到你。想到你的整天在笑中生活的两个孩，和你此后残缺凄凉的生涯，我恨不能立刻到贵国去亲自见到你，和你共度友爱的一生。我决不会因为你们国内的军阀对我们的侵略而仇很你。我深深了解你们被那疯狂的军阀压迫的痛苦。
……
末了，我告诉你，我家里的父母都非常深切地关怀你，像关怀他们的儿女一般，不带一点怨恨。我盼望有一天让我们的手互相友爱地相握，心和心相印，沉浸在新鲜的年轻人的热情里……
这封信由武汉晚报刊载后被译成各国文字广为流传，感动了千千万万二战中被支离破碎的家庭，但是最让我感动的，是她作为战争最深切的受害者，宣扬的并不是仇恨和民族主义，而是怀抱全人类苦难的深刻的理解和怜悯。
只是这封信，由于日本当局对于言论的管制，纵然已经传遍了全世界，仍然没有到美惠子的手里。
五
我追寻着陈怀民的故事找到这部记录片《冲天》，它讲述的就是许许多多像陈怀民一样的中央航校飞行员们的事迹。
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慷慨赴死 ; 他们儿女情长，他们舍身取义。
他们是林恒，林长民之子，林徽因的胞弟。
他们是高志航，法国归来，精通三国语言的空中总教头。
他们是沈崇海，民国司法院大法官沈家彝之子，清华毕业生。
他们是阎海文，高喊中国无被俘之空军殉国的男儿。
他们是刘粹刚，空中赵子龙，许希麟的铁鸟痴汉。
他们是周志开，以一敌八获得青天百日勋章的空战英雄。
他们是……
如果可以，我真愿意长歌当哭，一一罗列这些姓名。
父亲怎样怜恤自己的儿女，愿你的国也怎样纪念你。
他们有的来自顶尖学府，有的是归国华侨，有的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也有浪漫缱绻的爱情，他们也有望穿秋水的亲人，他们也有对未来生活的热切向往，只是他们他们选择了牺牲。
他们在日记中写道：三天前，我最好的战友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
“这群20多岁的大孩子们，比谁都接近死亡，因此他们不得不比谁都接近上帝。如果死神前来敲门，他们没有任何闪躲的余地，纵使有再多的不舍，他们必须下定决心斩断自己的未来，才能让所爱的人有未来。”
林徽因曾经为她的弟弟林恒写过一首长诗：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
……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这首长诗既是哀悼自己的弟弟，更是哀悼那淹没在历史烟尘中的中国空军。
就像影片最后引用的丘吉尔评价英国皇家空军的话：
在人类征战的历史中，
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
对这么少的人，
亏欠这么多的恩情。
六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相思一寸灰。
在知道这些故事之后，我每次路过长江，都忍不住看一眼上方的朗朗乾坤，庆幸自己生在和平年代，天空中飞翔已经不是战斗机，而是民航客机。
中国甚至有了自己制造的大型飞机，我们再也不用牵挂自己的亲人，飞向天空将后会无期。
高考结束，我们的青年填报志愿的时候，也再也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需要“为有牺牲多壮志”的校训。
滚滚长江东逝水，中国已非昔日之中国。
但是我们怎么能够忘却呢，曾经有一群这样的青年，用生命谱写了人生的意义。
他们为你失去了生命，却仍让你爱你的仇敌。
他们用生命去捍卫的，本来就不是仇恨，而是爱与和平。
|完|
PS:本文中所有的插图均来自于《冲天》这部纪录片的截图，强烈推荐没看过的同学去B站观看，了解你所不知道的尘封历史。
作者简介：
小万工，小县城学霸、清华建筑系学渣、著名地产公司建筑师、非著名基督教会司琴、小理老师家的爱妻、两位小主的亲妈。从北京腾霾驾雾回到江城，拥抱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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