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的老房子望出去,可以看见苍翠的远山。
“我看到朋友转你的文章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那么善良真诚。路下金子。”
当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出现在我公号文章的留言区时,我吓了一跳——自从1989年初中毕业后,我和金子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无彼此的消息。
浮云一别后,流水三十年。
我立即回复了她,告诉她我的微信号。很快,她加我了,并给我发来一张近照。从照片上看,她依然是利索的短发,熟悉的笑容,但比31年前瘦多了。那时的她,一张圆润、红光满面的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走路步速极快,像风一样掠过初中的走廊。
金子说,她初中毕业后就去外地打工了,前些年才回到福州。如今在一家公司工作。孩子21岁,上大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往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敲打我的心房。
我和金子同村,从小就认识,后来一起上了县城一中。当时我们村在县城一中上学的只有三四个人,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玩。
金子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孩,说话嗓门大,爱笑,人很仗义。我本身就有点男孩子气,从小比较喜欢和爽朗的女孩相处,所以我和金子关系很好。
初三那年,高我们三个年级的阿晓也加入我们的行列。阿晓个子很高,大概有1.8米。奇瘦,每次刮风时我总是忧愁地看着她,担心她被风刮走。她像个大姐姐似的照顾我们俩。每次,我像挂炉烤鸭似的攀着她的胳膊行走在校园里时,心里特有安全感。当时暗暗想,将来找男友一定要找个像阿晓那么高、但是要比她壮的男孩,这样可以为我遮风挡雨。可惜后来遇到的男孩大多是中等个头,少女时代的愿望迄今未能实现,怅惋了许久。后来想到“浓缩的都是精华”,倒也释然了。
有段时间,阿晓的朋友家人在城郊的半山腰盖了一栋房子,但是没有通水电。我们有时晚上过去住。在稻花香里和蛙鸣中,我们打着水电筒,踉踉跄跄走过一条很长很窄的田埂,然后推开那扇黑洞洞的门。点上蜡烛,我们俨然就是这栋“皇宫”的公主了。我们在烛光中复习功课,然后夜聊一个多小时,最后沉沉睡去。
窗外冷月无声,蛙鸣四起。
次日起床,在缭绕的晨雾中,我们去山脚下取泉水洗脸,然后急匆匆地去学校上课。记忆中,山上种满了青青的茶树,在晨雾中,洁白的茶花像含羞的新娘。
1989年,我初中毕业后上了高中,金子去外地打工,阿晓高中毕业后去向不明。我们三个好朋友,就这样被命运的风吹散了。
2018年夏天,我用自己的书义卖的钱,给家乡的几个社区和乡村图书馆捐了一拨书。其中一个社区图书馆就在当年这栋房子的附近。送完书后,我特意去寻找那栋房子,但发现密密麻麻的房子早已盖到了山上。茶树不见了,稻田也不见了。那栋房子如聊斋里的房子,一觉醒来后再也无迹可寻。
那一刻,站在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子面前,我怀疑当年那段时光是否只是上帝的沙画作品。上帝在沙上作了一副精美的画,待我们转身之后,就将其轻轻抹去,然后再画别人的人生。而我们,一直以为那是真的。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是上帝的沙画,从出生到死亡。
今年春节回国,我向母亲打听金子的消息,母亲说她不知道金子的消息,只听说金子的父亲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
一个冬日下午,我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乡村的旧街上。我想寻找一些旧日生活的踪迹,好证明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当年热闹的街道如今一片死寂,几只鸭子飘浮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垂着脑袋,一副对这个世界无所欲求的样子。
信主的姑妈去世后,她的房子如今已经倒塌。门斜立着,上面那把生锈的锁,锁住了旧日时光。我想起小时候,每次路过她家门口,她总是拉我进去,在墙洞的幽光中,往我手里塞光饼和糖果。她的发髻闪着光泽。
村文化馆门窗破损,门口用两根柱子撑住摇摇欲坠的二楼。记忆中,上个世纪80年代,村民们吃完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涌到文化馆看香港电视剧“霍元甲”。那时他们正值壮年,如今他们都老了,安静地坐在村口和祠堂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聊天,等着死神像摘秋天的柿子一样,一个个把他们摘走。
在一片破败不堪的老房子中,我穷尽记忆,也找不到金子的旧居。它似乎从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
儿时打水的那口井还在,只是水面上飘浮着塑料袋和饮料盒,泉水不似从前清澈。儿时拔草采茶时路过的小教堂依旧矗立在村头,如今修葺一新,十字架高耸入云。在流转的时光中,在变化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些相对不变的东西了,我安心了许多。
童年打水的井
乡村教堂
我想起小时候的乡村生活。一场雨后,鹅卵石路光亮可鉴,孩子在上面奔跑,老人在后面着急地叫:慢一点,慢一点!屋前的小河涨水了,女人们一边蹲在河边洗衣裳,一边小声聊东家长、西家短。如果站在小学的后门山上,可以看到乡村的袅袅炊烟,听到母亲们倚门唤儿归的声音。那时的乡村,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让人心里特别踏实。
如今,大多数村人都已进城,乡土社会唯剩空壳。乡村像一个空巢,挂在昔日的树上。在黄昏的风中,睁着空洞的眼睛,飘过来,荡过去。我每次兴冲冲地回去,结果总是仓皇和伤感地离去。
过去,当下,未来,似乎无法找到一个交集的点,它们各行己路,呼啸而去。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日光之下,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虚空。
还好,我和金子曾经行在同样的雨巷里,见过同一片浮云,听过同样的穿林打叶声。我们的友情织进了乡村的晨雾、炊烟、稻花香和蛙鸣,还有少女时代的纯真,所以还算结实,没有轻易被时间这把剪刀剪断。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联结彼此的那个点。它在我们心中,在过往的岁月里。
31年过去了,此身虽在堪惊。金子,在彼此缺席的年月里,我们行过什么样的路?看过什么样的风景?经历过什么样的破碎和建造?体验过什么样的美丽和哀愁?余生不长,他日聚首时,且让我们“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吧。
到那日,一定要用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下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因为过了那日,我不知道命运的风又会把我们吹向哪里。
故乡的马头墙。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