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江苏无锡312国道高架桥因为大货车发生垮塌事故，司机身受重伤，至今还躺在医院。
有人说，高架桥垮塌是因为设计存在缺陷；有人说，垮塌是由于大货车超载，而大货车之所以不顾性命超载，是因为被各种成本累加的巨大压力所逼，不超载根本无法生存。
看到这则新闻，我不由得一阵悲哀。
因为很多年前，我也遇到过一个大货车的悲惨故事。时间虽已过去20多年，大货车老板（我隐约记得他姓张，姑且叫他老张吧）被冤屈、苦难折磨得平淡，甚而近乎麻木的表情，仍时时萦绕我心，无法忘怀。
20多年了，不知道老张是否还安好？是否还在苦难和黑暗中苦苦挣扎。
老张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家距离我老家不远，不到10公里。他读书不多，头脑称不上灵活。他只是相信，勤劳可以致富。
第一次见到他，我只想到一个词：朴实！
他确实朴实！但那时，他已经被逼得只能这么朴实了！
老张胡子拉碴，已经很久没刮，身上褪了色的外套有些破旧。因为来时坐的是火车硬座，衣服还有点脏。他手上拎着的老式提包里面装着他的判决书、申诉材料，和他自己保存的证据。
老张说，因为无力还贷款，他已经被派出所拘留多次了。
他从老家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他伸冤。
我在媒体工作，目睹地方的各种黑暗，曾多次找记者曝光过胡作非为的地方政府，帮助过老家的人。
老张托人找到我的电话，也希望我能找找关系，帮他揭开陷害他的司法黑幕，还他一个清白，赔偿他蒙受的损失。
就在4年前，他在河北邢台遭遇了一场所谓的“交通事故”。因为这场事故，他的人生翻转。从此，他彻底跌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我恍惚记得，那是1999年，秋风萧杀，寒冬将至。
老张原本老实巴交，做生意并不是他的专长。但看到周围有人跑货车挣了钱，他也开始心动。
于是，他找乡信用社贷款二十多万，买了一辆大货车，也跑起了运输。
他纯朴地相信，跑货车不需要多少知识，只要踏实肯干，肯出力，能吃苦，就可以挣到钱。
他从邻村雇了一个司机，帮他开车。他在本地揽活，也到外地区拉货。他的车不仅在本省跑，也时常去外省市。
4年前，他接到一个生意，要到河北邢台拉货。
在清河县，货物装满了大货车，开始返回河南。
就在回来的路上，他遭遇了一起匪夷所思的“交通事故”。
老张说，那是一个下午，天上下着小雨，大货车装满了货物，速度很慢。
“我们走的是乡间公路，道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有的地方还是泥汤子，根本不可能开快了，怎么可能会轧死人呢？”
说起“交通事故”的事，老张依然悲愤难平。
当天下午，老张的大货车路径一个路口，刚走了两公里，后面很快来了一辆警车，拦住了老张的大货车。警察从车上下来，对他们说，他们的大货车刚才轧死了一个老人，需要他们回去处理。
“轧死人啦？！怎么可能？我们刚才走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啊！”
警察围着大货车查看了一圈，并没有找到车上有剐蹭、碾压的痕迹和证据。
如果真是老张的车出的事，车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但不管老张他们如何解释，警察执意要求他们把车开到事故现场，不允许他们离开。
没办法，老张只好让货车调转方向，回到了警察指认的事故现场。
现场，只有一个人、一个自行车倒在地上，因为道路泥泞，看不出别的东西。
虽然几经努力，警察还是查不到老张货车肇事的任何证据。
没有肇事证据，可老张的货车也不能排除肇事嫌疑！警察坚持这样认为。
可老张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肇事车辆？
事情突然进入了一个“怎么证明你妈是你妈”的逻辑悖论。
警察对老张提出了另外的要求：把车暂扣，开到县交通大队，由相关部门进行事故鉴定。
“我没有轧死人，凭什么要扣我的车？”
不管老张如何抗议、呼喊，警察就是认定他的大货车有肇事嫌疑，必须进行鉴定。
县官不如现管！
老张只能让司机把货车开到了警察指定的地方。因为涉嫌肇事，司机很快被送进了拘留所。
“如果我有点眼色，按照他们的暗示，给他们送点钱，司机也不会被判刑，我的货车也不会被扣。”提到这些，老张似乎有些后悔。
在县里，警察多次向老张暗示，给他们送点钱，车就可以开走，后面就没有老张的事了。
“我的车没有轧死人，为什么要拘留我的司机？凭什么还要给你们送钱？”
老张没有文化，可他有股老实人常有的执拗劲：不是我的责任，打死也不能承认！凭什么还要给你们送钱！
他坚信，有理走遍天下，法律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从老家请了律师，多方搜集证据。他坚定地相信，自己肯定会胜诉！在他朴素的认识里，法院里面似乎都是包青天。
几个月后，法院开庭，法院判决给了老张当头一棒——他的车被判定为肇事车辆，司机被判入狱两年！
老张顿觉五雷轰顶！
这还有没天理了？
老张不服！
他坚决要求上诉！
中国难道还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一个月后，二审结束，维持原判！
从出事到二审结束，时间过去半年多，老张的希望一再破灭，他彷佛陷在泥潭里，精疲力竭，他越是挣扎，沉得越深！
从那天起，老张的身份变了，由一个货车老板变成了一个访民，开始了漫长的上访之路。
四年里，他像秋菊一样，去邢台中院、邢台检察院、河北省高法申诉，找记者反映。可最后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老张说，法院判决后，警察曾经通知他，他的货车可以开走了。
可老张觉得，人不是自己的货车轧的，现在认定他的货车肇事，他完全是被冤枉的，如果把车开走了，证据就没有了，谁能证明自己是冤枉的？如果没有证据，自己的冤案就彻底没办法平反了。
老张读书不多，可他像很多底层农民一样认死理，坚决不服输，或者说抗争精神，他要保留证据，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才肯把车开走。
“你赶快去邢台把货车开回家，千万别等了！车能动，你就有钱赚。车开走，并不会影响你的案件申诉”。
听到老张的货车撂在停车场四年了，我真的为老张着急。也为他的迂腐无知心生怜悯。
“这几年车没了，你又做什么了吗？”
老张说，车没了，他又当起了农民。但当初贷款买车欠乡信用社十几万是没法还了，信用社每次催他，他都说没钱，他被迫成了“老赖”。
只是老张这个“老赖”每次都不躲不闪，从来都是束手就擒。有几次信用社逼急了，把老张送进了拘留所。可老张还是没钱还账。
“打官司请律师、来回路费、住宾馆，我花了好几万，我真的没钱了。再找我，大不了再把我关进拘留所，他们已经把我关进去好几次了”。老张一脸苦笑，无奈地摊开双手。
因为货车出事、打官司，家里入不敷出，他的儿子不得不中途辍学。
“下一步我想让他当兵去，这样就不用花家里的钱了”。
至于为他开车，被莫名其妙关进监狱的司机，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帮助了。
那天晚上，我请老张吃了顿晚饭，把他安顿在单位的地下室，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第二天一大早，老张直接去了北京西客站，坐火车去了邢台——他货车所在的停车场。
下午，在停车场附近，老张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当初花费二十多万买的大货车，如今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车上能拆的，基本上都被拆光了，连轮胎都没剩下一个。剩下的，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破烂不堪的空壳，在空旷的停车场，孤零零地躺在寒风中。
老张彻底绝望了！
即使他申诉成功，他的大货车早已化作空中尘埃，他的执着抗争又有什么价值？谁又来为他伸张正义？
老张伤心地回了老家。
此后，我通过朋友找到河北高院，也咨询了律师。听到老张的遭遇，他们都摇头叹息：这样的案子想扳回来，太难了！几乎没有可能，何况老张还是一个外省的农民！
后来老张又给我打过电话，说到他要和老家人一起去新疆，想拾棉花挣点钱。
我不知道老张是否去了新疆，有没有拾棉花挣到钱，后来有没有再被关进拘留所。
我记得的，只是他说到被关拘留所时无奈的一脸苦笑，撇开的双手。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老张似乎注定会失败。在很多人眼里，他傻得不懂人情世故，迂腐到不知变通，对法律和公义的坚信，让他的个人抗争付出了巨大代价。
老张的悲剧，是他个人的性格和认识使然，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注脚。
注：图片来自百度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