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3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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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暴君”与智慧有何相干?《加尔文的人生智慧》管窥与导读


引言:面对这世界的混乱和个人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加尔文给出的诊断是:我们的罪与对神的背离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而他开出的药方,不是纠结于自我内心的感受、内在主观的感动或依靠人为发明的途径,仿佛解救一切的“神”不是高高在上,却要在内在自我中来发现;而是我们需要转向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之道——在圣灵光照中凭信心考察、遵循圣经,靠着神所设立的基督为代赎中保,委身于教会及其施行的圣礼。


与加尔文的“孽缘”

笔者原本也非常坚信“加尔文是日内瓦的暴君”。这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十多年前,笔者刚刚在大一的寒假读完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异端的权利》(The Right to Heresy),①之后大为震撼,并到处奔走告诫他人要小心这个“加尔文”。笔者也和许多信徒一样,第一眼就认准了亚米念主义(Arminianism)的正确性,这一神学体系显得对人公平、符合逻辑,而加尔文的预定论(predestination,常人也会很自然地认定它就是宿命论[fatalism])显得冰冷无情,神有同于一位暴君,鱼肉百姓,将人推入地狱;果然,“一个人认为神如何,他也会如何,加尔文和他的‘神’如出一辙!”
但随着年岁渐长,也出于神的恩典,有许多友人非常谦卑地帮助笔者看到自己许多的漏洞和盲点,明白了当初的看法过于幼稚且毫无考证可言——历史是可以为人塑造的,只需要遮盖一些事实,显露一部分真相,整件事情就可以面目全非,为人左右;何况,历史书籍中呈现的事实也是经过作者诠释的,而信徒与非信徒的世界观迥然有别,许多在信徒看来是人当尽的义务、是敬虔之事,在非信徒看来却是对人性的压抑,是要剥夺人的快乐和享受,那些不信神的历史学家和作家自然不会给予基督教好评,对于加尔文和清教徒一系竭力呼召人敬虔生活的人则更是厌恶;②而茨威格和他的《异端的权利》乃是其中的典范,更是一部缺乏学术性考证的历史人物传记。许多平信徒也是受之误导,再加上本身就厌恶预定论,对加尔文和加尔文主义(Calvinism)就更加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所幸的是,中文界陆续出版了许多加尔文的传记和思想评述(或“加尔文主义”导论),比如华夏出版社的《加尔文传》、阿利斯特·麦格拉斯(Alister McGrath)的《加尔文传》、改革宗出版社的《改教家加尔文》和《金石之言——从加尔文主义论宗教、政治、学术和艺术》、德慧出版社的《正读加尔文主义》、经典传承出版社的《为了神的荣耀——加尔文主义导论》,不断地向中文读者引介历史上真正的加尔文及其思想和影响,也纠正许多华人对加尔文和加尔文主义的误解。而如今《加尔文的人生智慧》(Calvin on the Christian Life)的出版可以说是中文界介绍加尔文及其思想的里程碑。

到底有何不同?

但究竟《加尔文的人生智慧》有何不同,使其能称得上是里程碑呢?首先,当然不能贬低先前出版的相关著作,它们也都对不熟悉加尔文的读者产生了相当积极的引介作用,但无疑它们也有局限性。
比如加尔文的传记类著作虽然从历史的角度能正视听,疏通常人对加尔文的误解,但终究没法好好呈现加尔文的思想全貌;又或是虽然意图评述思想,但还是沦为了主要对预定论的宣讲(反倒加深了“加尔文神学及加尔文主义主要就是预定论”这一误解);《为了神的荣耀》虽然洞悉“加尔文主义不仅仅是预定论”,也注重其中的教牧关怀,却还是没能将加尔文主义作为整全的神学体系来介绍,而主要呈现了“预定论+清教徒教牧神学”这一较为偏颇的面貌;《正读加尔文主义》则书如其名,确实将加尔文主义作为整全的神学体系来介绍,令人眼目一新,但毕竟只是“牛津通识读本”(Oxford: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一系大众普及读物,篇幅和深度都有限,未能充分显示出加尔文主义的改教历史来源、其充足的圣经依据,以及加尔文及加尔文主义本身浓厚教牧的关怀,它介绍了一个整全、成体系、能自圆其说却又“冰冷、遥远”的加尔文主义,并不能使读者感到其与自身的生命有何关联。这些书读罢之后,读者难免意犹未尽,还想寻索原汁原味的加尔文及其思想导论,来帮助自己更好地了解、把握加尔文和眼前厚达一千多页的《基督教要义》。
而这本《加尔文的人生智慧》迥然不同,其有如加尔文本人,可谓横空出世,足可一补前书缺憾,向读者介绍原汁原味的加尔文、整全的加尔文思想,更可以成为一本“《基督教要义》导读”“宗教改革神学引介”或“系统神学概论”,一举数得。

“暴君”的智慧

笔者已经说过,认识加尔文及其思想,不是仅仅为了多认识一名历史人物,多学习一种哲学思想,甚至加尔文本人都厌恶这样被人认识,本书的作者迈克尔·霍顿(Michael S. Horton)教授也绝不是仅仅写了一本学术性著作,借此推举加尔文。绝非如此!向信徒介绍加尔文,是因为他的思想能够帮助信徒更好地认识神、获得真智慧(9:10)和真敬虔,并达成人生的首要目的——荣耀神并永远以他为乐!(本书副标题)任何认真、谦卑读完本书的读者一定会最终承认,这位为许多人丑化为“日内瓦暴君”的文弱书生,有的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智慧。
加尔文首先是一名改教家,而且是宗教改革中后期系统性的改教家,这意味着他不单和路德一样,是天主教和激进派(比如重洗派)的反对者,反对天主教和重洗派错误的救恩论和暴露的各种问题,更是将新教神学彻底地系统化,一方面反驳、批判天主教的错误,另一方面为平信徒建立合乎圣经的信仰。天主教不是仅仅救恩论错了,而是整个体系的问题,而重洗派这个看似强烈反对天主教的激进宗教改革派别,却在很多事情上与天主教如出一辙。事实上,这位改教家在给红衣主教萨多雷托(Cardinal Sadoleto)的信中写道:“我们被两个教派攻击,而这两个教派表面看起来似乎判若云泥。”“表面上看来,教宗和重洗派会有什么相似之处呢?”不过,他们的武器却是一样的。
因为重洗派过度高举圣灵,无疑常常贬低、隐藏了圣言,这就给他们的错谬留下了空间。而你,萨多雷托,将圣灵与圣言分开,在门槛上绊倒了,这就为你的冒犯圣灵之举付出了代价。  
狂热者把圣灵与外在的圣言对立,设计出“各种抵达神的方法”。这样的人“与其说是被错谬辖制,不如说是被狂热裹挟”。(引自73页)而这样的方式,在天主教和重洗派的神秘主义灵修传统中,俱各有之,且极其危险。霍顿教授非常犀利地总结道:
但是既然神有无上威严,我们是有限的,这种联合怎么可能?何况神是圣洁的,我们是有罪的。极端的神秘主义者极为大胆,他们无视这种危险及圣洁的神和有罪的受造物之间的迥异,以向内寻求的方式向上攀升,好像要在自己的里面找到神一样。而中世纪的敬虔观认为,“是的,他被称为救赎主,但这么说的意思是,人也要借由自己的自由意志,救自己脱离罪和死的捆绑。不错,他被称为公义和救恩,但正因如此,人仍要靠着自己的功德,自己拯救自己。”    
加尔文的答案是,绝非如此。我们是借由耶稣升到神那里去的,他不仅是天梯的一根横木。他就是天梯!加尔文说:“既然我们没有能力升上去见神,倘若威严的神不下来寻找我们,我们的光景必然是无望的。”(引自107页)
霍顿教授在点出加尔文对天主教和重洗派的批判时,实际也是结合当下的处境,指出现代福音派的灵性危机。福音派现今在信仰上已经和天主教以及重洗派走得太近,③许多天主教、重洗派(包括贵格会,甚至犹太教!)“神秘主义兼道德主义”灵修著作在福音派广为流行,脍炙人口,乃至推举那些作家为所谓“灵修大师”。(当然,笔者绝非认为他们的著作不该读,“全然错谬”“毫无价值”,但我们理应先有对他们的明确定位,以及因圣经而生的明智和温和的眼光得以分辨是非。)而细细品读其中的方法,无一不都是意图绕开基督,借着个人内省、践行道德和神秘的冥想或“聆听神的声音”,不顾圣经中的警戒(要在神设立的管道——圣经与基督——中与神相交),直接闯到神那里,而圣经其实早就表明,在神的圣殿那里有警示牌,上面标明“危险!不得入内!”(引自196页)我们因为罪的缘故,无时不刻地要被引诱去做一名偶像崇拜者,不愿意按着神对他自己的启示(通过圣经、借着基督并经由圣灵的帮助)来认识他,反倒自己设立很多不被神允许的途径,将神刻意塑造为自己想要的模样,以此亲近他。(纵使承认加尔文有时言辞激烈,读者也由此多少可以理解为何他会抨击天主教的灵修实践,其中包括了圣经并未明言、人自己设立的规条:“修女在神面前表现出的贞洁一文不值”[此处“贞洁”指“守独身”],引自332页。)在我们这个灵恩神学、存在主义泛滥的时代,信徒常常追求主观感受、内在感觉,忽略神客观成文的启示(圣经),将圣灵的工作和圣经分开甚至对立,加尔文的警告(“绝不能将圣灵和圣言分开”)无疑是一击当头棒喝。

这并非是加尔文或其后人好战,常常要批判他人,而是加尔文主义正视了罪的严重性,罪人无时不刻地受到罪的影响,稍不留神就会陷入“自欺欺人又欺神”当中,所以不得不警醒,以圣经来审视、批判一切,哪怕是自己。④换言之,教义问题会深刻反映在信徒的生活实际中,一个人对罪的严重性的看法不同,都会导致信徒对神的回应截然不同。教义的不同(而非表面的道德实践不同)是宗教改革的核心之所在,这正是当今信徒忽视的另一大问题。⑤

在当今许多信徒眼中,教义是教义,敬虔是敬虔。教义只是关乎认知,最多为了防备异端,认信那些教义和福音真理,然后就可以放在一边;生活实践又是另外一回事,只关乎道德,无关乎教义和福音。所以,当我们想了解教义了,我们读一读加尔文或改革宗的书(因为听说他们教义很强嘛!);当我们想进行灵性的提升,看到天主教和重洗派(或贵格会)的很多书似乎很注重道德实践,就拿过来学习一番。这正是当今许多信徒的属灵现状——我们只抓得住表面的道德和相似性,却难以分辨许多事物背后的原理,既然新教很讲道德,天主教很讲道德,重洗派也很讲道德,那么我们大概都是一家,可以无分你我了。⑥但这绝非改教家路德和加尔文的立场,教义也绝非无关乎敬虔,而是整个信徒生命的根基。
特别的是,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这本厚重的教义著作乃是一本《基督教敬虔指引》,或说《基督教敬虔大全》(summa pietatis),意在教导信徒过敬虔的生活。⑦我们现今的敬虔观似乎认为,属灵操练无关乎认识罪和基督带来的福音,主要是去效法、模仿一番,培养某种习惯,我们探讨“耶稣会怎么做?”(What would Juses Do?,这一福音派运动简称WWJD),认为其意义远远大于“耶稣是谁?他为我成全了什么?”。加尔文的敬虔观则截然不同——关键不是“耶稣会怎么做?”,甚至我们很多时候实在也难以知道耶稣会怎么做,何况很多他做的事我们却不能做!⑧探讨“耶稣会怎么做?”极有可能会沦为塑造偶像,让信徒凭自己的想象力塑造出一个“耶稣”;关键乃是“耶稣是谁?他为我成全了什么?”这一福音真理。认识并思想这一福音真理,乃是信徒成圣的核心——信徒虽然意识到自己的罪,但同时自己已经借着基督因信称义蒙父神悦纳,可以自由地去行善,哪怕这些善本身依然微不足道:

加尔文提倡的敬虔既防备律法主义,也防备反律法主义,这一点在改革宗的信仰告白中有很好的总结:“即便是最圣洁的人,今生在这种顺服上也只是刚刚起步。不过,他们确实立定了心志,不只是按照神的某些诫命生活,而是要按照神的所有诫命生活。”“因此,若说令人称义的信心使人疏忽敬虔与圣洁的生活,此为大谬。相反,若无令人称义的信心,他们做任何事,都不能出于爱神的心,而只能出于自爱或对定罪的恐惧。”

我们由此得了释放,终于可以不再因为自己以及自己在神面前的地位而困扰,可以去过顾念他人以及他人所需的生活了。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蒙召要按神喜悦的方式生活,而在于我们是竭力讨神的喜悦,把他当做在法庭上衡量我们作为的审判者,还是将他视为已经悦纳我们与基督同作后嗣的父亲。(引自107页)
读者可以看到,一个基督徒的成圣和“福音”“因信称义”“与基督联合”等核心教义是息息相关、紧密相连的,教义和神学绝非可以和实践割裂,信徒只要相信就可以了,然后属灵的操练又是另外一回事,似乎只关乎道德和行为以及我们的某种习惯,最多再祷告一下求神加力量。不!霍顿教授拒绝这种常见的观点:
我们为什么要在谈基督徒生活的一本书中花这么多时间来探讨加尔文教义的重点?再次申明,我们应该明白,在他看来,这些真理并非只是一些基本事实,仿佛我们对它们表示认同之后,就可以转向更高、更实际的利益。对加尔文来说,基督徒生活就是每日以这些真理的宝藏为生。我们永远不能离开福音,反而要越来越深地扎根于福音的沃土,结出爱和善行的果子。(引自124页)
所以,辛克莱·弗格森(Sinclair B. Ferguson)评述道:“迈克尔·霍顿正带领你奔赴一次宏大的旅程:加尔文的整全神学之旅。是的,霍顿教授(和加尔文)的看法是:完整的基督徒生活,要以完整而合乎圣经的福音为基础。”(引自书前推荐语)而当今信徒的一大问题根源之所在,乃是缺乏对整本圣经的整全认识,信徒的整个世界观是“拼凑式”的——残缺的福音真理+混杂的灵修神学+这世界的哲学和心理学+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且美其名曰“圣灵的感动”),也难怪我们常常慨叹真敬虔离开我们是何等的远!但加尔文绝非如此,真敬虔就来自对圣经的整全认识,信徒要好好回应神和自己的生活就在于有合乎圣经的世界观,而能以不变应万变——你有贪图偶像的罪么?你需要认识真神的荣美!你婚姻有问题么?你需要透过基督和教会的关系认识神对婚姻的真实意图以及他的赦免之恩!你焦虑恐惧么?你需要认识他的全能,以及他在基督里对你的良善和应许!你对圣经不太明白么?来教会接受教导,阅读一下《基督教要义》,它是对圣经许多主题的总结!可以说,这是加尔文借着《基督教要义》给当今信徒开出的药方。⑨而《加尔文的人生智慧》在体裁上不单是一本人物思想介绍,也是一本“系统神学概论”(或说《基督教要义》浓缩版),任何想要了解基督教基本内容的信徒大可一读,以解燃眉之急。

加州威敏学派

迈克尔·霍顿是加州威斯敏斯特神学院(Westminster Seminary California)的系统神学和护教学教授,在中文界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他的许多著作,如《基督徒的信仰》《没有基督的基督教》《支持加尔文主义》等,也在华人信徒中间广为流传。他曾在牛津大学师从于阿利斯特·麦格拉斯,学习历史神学,学识渊博,基础扎实,是笔者极为钦佩的基督教学者之一。历来要靠一个人总结和呈现加尔文的整体思想都是艰巨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要精通《基督教要义》、加尔文的所有注释和书信、改教历史和神学等各种文献)。霍顿教授能在一本书中为我们还原出加尔文的真实形象和思想,足见其功力深厚。   
当然,有一些弟兄姊妹已经在询问笔者,霍顿教授的“福音与律法”区分在此书中是否有体现,以及霍顿教授所属的改革宗加州威敏学派到底有何特殊。笔者只能在这里简要回答,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研究
书中确实涉及了加尔文论“福音与律法”区分,内容并不算太多,也相当基础,却非常值得关注和了解,虽然笔者并不同意霍顿教授的观点。诚实而言,加州威斯敏斯特神学院当初也是因为在“律法与福音”和圣约等议题上与费城威斯敏斯特神学院(Westminster Theological Seminary)不合(当然是善意的不合,不是纷争)而分离出来的。并且加州威斯敏斯特神学院也一直是在宣称,他们所持的立场才属乎改革宗主流。(笔者当然也不认同,但人总有自己的立场,总会认为自己的立场最正确,所以才有宗派之分,故无可厚非。)
简而言之,加州威敏学派认为律法和福音完全对立,律法显明了神的公义,宣告了审判、定罪和施行杀戮,而福音宣告了神拯救人的方法——信靠基督和他的救赎,就此意义,律法和福音截然对立。对此点,其他的改革宗并非不能认同,但他们认为这并非律法和福音的全部,圣经中的“律法”并非只有这样单一的意义。
一方面,律法本身是神的话语,是神恩慈的声音,任何人领受神的律法都是在圣约中以神子民的身份来领受的,⑩律法本身带来的是祝福,而非咒诅;亚当在伊甸园中也是如此,他若顺从神的律法不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就可以靠行为赢得永生;神的律法美善、奇妙、能使愚人有智慧,是人渴慕而日夜思想的。(诗119,尤见119:9,如果律法只是定罪、对信徒而言最多也只能显明神的道德旨意,本身没有能力使人成圣,《诗篇》第199篇中对律法的甜美刻画就与之产生了极大的张力。)
另一方面,律法在狭义上(严格意义上)确实定罪,也和福音对立,但在广义上,律法也指代摩西之约,而其他的改革宗一般认为,摩西之约是包含了恩典的,它囊括的元素充分地指向了基督、指向了福音;我们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律法(广义的,即摩西之约)中包含了福音,福音中包含了律法(狭义的,即基督徒行为准则)。摩西之约本身是恩典之约(The Convenant of Grace)的一部分,而非另一种约。但加州威斯学派会极力强调律法和福音的对立,也同时将摩西之约驱逐出恩典之约,而视为行为之约(The Convenant of Work)的再版(republication)。⑪
在加州威敏学派这些分别背后起支撑作用的,乃是圣洁与日常(Holy and Common)的区分。圣洁的领域(教会)乃是由圣经和神的救赎恩典(saving grace)管治的,日常领域(教会以外)乃是由神的普遍启示、自然法(natural law)和普遍恩典(common grace)管治的,两者各自自给自足,分属两个国度。教会只领受了福音使命,没有领受文化使命(cutural mandate);圣经也只在福音和救恩方面是充足的,从来没有什么基督教数学、基督教物理学、基督教牛肉面,数学就是数学,物理就是物理,牛肉面就只是牛肉面;基督徒常常想改变这世界的文化乃是本末倒置。
其他的改革宗认为,普遍恩典只能抵消部分堕落和罪恶带来的影响,日常领域的“自给自足”只是表面上的,信徒和非信徒对任何事物的看法在根本上是不同的,非信徒对数学、物理等的了解只是表面的,未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尊神为创造主来看待这一切,哪怕只是针对牛肉面;圣经不只在福音和救恩方面是充足的,还给基督徒在了解这世界各个领域的内容提供了充足的总原则,因此基督徒会有基督教数学、基督教物理学、基督教哲学、基督教伦理学,甚至基督教牛肉面(信徒为感谢神、荣耀神而吃的牛肉面);教会虽然没有直接领受改变这世界文化的呼召,但文化使命乃是从福音使命延伸而直接得出的。信徒既然对这世界所有事物的看法都已经改变,那么自然也会改变他周围的文化,以和非信徒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待、面对它们。虽然在狭义上,这世界还存在敌对神的势力,确实有两个国度——属神的国度和世俗的国度(为魔鬼所统管),但这世界在广义上乃终究是一个国度,为神统管,连魔鬼也服在神的管治之下,为神手中“拴着铁链的狗”,并且有朝一日,敌对势力也会被彻底粉碎。
此外,对于“恩典”这一主题,霍顿教授、甚至前威斯敏斯特神学院历史神学教授卡尔·楚门(Carl R. Truman)都认为,在人类堕落以前,没有所谓“恩典”存在,恩典乃是神对“罪”和“堕落”的回应;恩典是神的行动,以此祝福堕落的受造物,无论是通过保守留存(preservation,属于普遍恩典的领域)还是救赎(salvation,属于特殊恩典的领域)的方式;恩典使得堕落的受造物从“承受审判而毁灭”转回“暂时存留”或“与神恢复相交”之中。所以,在堕落前的伊甸园,亚当并未承受恩典,他所得的一切乃是出于神的爱与律法,绝非恩典。但大部分改革宗神学家主张,虽然亚当按照神的形象被造,但这并不代表神没有另外赐恩典给伊甸园里的亚当,恩典是神对待受造物的基本模式,即使施恩的对象没有犯罪;亚当在伊甸园也不可依靠自己而要依靠神和圣灵对他的扶持来胜过所有罪的试探,按照神赐下的“生命法则”(principles of life)来生活,这些都是他原本不配得的。恩典是神白白赐给受造物的恩惠(favour)与福分(blessings);在行为之约里,亚当领受神出于善意(benevolence)的恩典,在恩典之约里,他领受神出于怜悯(mercy)的恩典。特别地,连无罪的基督都承受了神的恩典:“孩子渐渐长大,强壮起来,充满智慧,有神的恩典[charis]在他身上。”(路2:40,新译本)

末了的话

笔者才疏学浅,笔力有限,只能对《加尔文的人生智慧》管中窥豹,略提一二和平信徒日常极为相关,也是当今极为迫切需要知道的内容。另有许多极为重要的主题,比如预定论的真正地位、与基督联合、神的国度等重要概念,因篇幅有限,笔者未能提及,略感遗憾,所幸霍顿教授都在书中做了中肯适切的研讨。如果读者读了笔者的文章不知所云或不甚待见,亦无妨,只需记住笔者最后的两句话:“拿起来读!拿起来读!”

注释
①史蒂芬·茨威格:《异端的权利》,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
②清教徒还“有幸”在许多历史书籍中获得了“正确,但令人生厌”的“美名”;见迈克尔·里夫斯:《不灭的火焰:宗教改革简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152-156页。
③另参迈克尔·霍顿,“改教精神的没落与激进派的胜利”一文。
④这一点在华人中很少有人提到或点出,霍顿教授在本文中也没有详细论述,但细心的读者还是可以品鉴出“罪”在加尔文思想中的核心地位,在《基督教要义》一开始加尔文讨论神的启示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得不考虑罪对人的影响——罪会扭曲罪人对神的启示的领受。另参Jonathan Hill,The History of Christian Thought(Oxford:Lion Books,2003),“John Calvin”。
⑤请参迈克尔·里夫斯:《不灭的火焰》,186-188页。
⑥笔者尝闻一个精辟的比喻:抓住事物的相似点是容易的,普通人和外行就能做到,但关键点乃是事物的差异。劳力士手表和其赝品都有时针能走动、可以显示时间,甚至有时赝品做得相当精美、如假包换。但如果只看到这些表面的相似,就错失了重点(真假问题),关键在于不同点,而不是相似点。
⑦参见J. I. Packer,“Foreword”,载于A Theological Guide to Calvin’s Institutes,P&R,2008;William S. Barker,“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Institutes as A Work in Theology”,载于A Theological Guide to Calvin’s Institutes
⑧比如,他为罪人死在十字架、他以一个无罪义人的口吻责备人、他声称自己有和圣经同等的权威等等。基督身份的特殊性决定了他的有些行为和反应是我们无法效法的。
⑨读者切莫误会,笔者不是说只要贯通了这些真理,生命自然就归于良好,或说针对一些生命问题的属灵书籍不该读。人的问题是复杂的,往往将真理切实地运用于生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功夫。但我们的问题正在于本末倒置——我们连基础的数学定理都没有学好,却抱着《数学应用题解析手册》苦苦不放。史普罗(R. C. Sproul)的总结极为精辟:“从重要性上来说,心是首要的。如果我头脑中拥有正确的教义,但心中对基督没有爱,我就不可能进入神的国。我的心在神面前是否正确,远比我的神学观念是否无懈可击更为重要。但是要使我的心正确,从次序上说,理智则是首要的。我们头脑所没有的,心中也一定没有。我怎能爱一个自己完全不理解的神或耶稣呢?只有当我愈多了解神的性情,我才愈能爱祂。”(引自史普罗:《神学入门》,更新传道会,p. xv)
⑩哪怕不信主的人面对神的普遍启示(general revelation)和自己的良心时也是如此,广义上而言,万物受造就在圣约关系中,所有人都是是普遍之约(The Universial Convenant)中的子民,只不过不信神之人是“悖逆的子民”而已。

⑪有兴趣的话,可参Peter A. Lillback,“Calvin’s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y of Salvation:The 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 of the Covenant”,载于A Theological Guide to Calvin’s Institutes;另参傅格森:《全备的基督》,改革宗出版社;加州威敏学派的典型观点,参霍顿:《应许的神:圣约神学导论》,改革宗出版社。

拓展阅读:改教精神的没落与激进派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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