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9月 1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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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丨但丁《神曲》中的世界图景与旅程(上)

Dante Alighieri (1265-1321)


但丁《神曲》中的世界图景与旅程(上)


文 / 罗曼诺·瓜尔蒂尼

(Romano Guardini)

译 / 岩树


Communio

#01

引  言


对《神曲》进行诠释包含着多重任务。第一重任务是语文学的,它是一切任务之基础。第二重任务是史学的,对这部作而言,此任务格外重要,因为作品中蕴藏着丰富的历史。第三重任务是美学的,美学诠释将这部诗作理解为艺术品,分析其结构、其塑造方式等。第四重任务是哲学-神学的,它追问整部作品的基本思想。我们所着眼的,正是这最后一重任务。

完成这重任务之所以困难,首先在于一点,即:整部作品有着无与伦比的统一性。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再没有哪一部文学创作像《神曲》这样,其整体是如此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每个部分当中,而所有的环节又是如此环环相扣。所以,在任何一处,诠释者都必须调动起整个上下文来,因为只有在上下文中才能理解个别的环节。

首先,我们打算描摹一下《神曲》的世界图景。然而,倘不在展示这幅图景的宇宙论因素的同时立刻将其哲学和宗教因素也一同展示出来,那么,这幅图景将不可能被描摹。

另外,《神曲》的世界图景和它的内在情节——一次穿越世界的旅程——之间也有着极为紧密的关联,而这一旅程又与但丁这个人的命运以及他对历史的理解极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任务就在于,把世界图景理解为这一旅程的时间情节所发生的空间,并把发生在时间中的旅程理解为这一世界图景的展开。

接下来的思路会比较复杂,因此我请求在座各位,努力跟上我的思路。如果各位时不时会感到吃力,那么,请牢记,我们是在跟人类精神的至高杰作之一打交道,在跟对中世纪存在所做出的最完满综合打交道——而所谓“中世纪存在”,约略地说,指的是西方历史上整整千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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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但丁世界图景的特征


但丁这部诗作的内容是对一次穿越整个世界——其中只有一部分是例外,那便是有人类居住的地球表面——的旅程的报导。因此,我们必须弄明白,但丁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但丁的图景是古老的——经过基督教改造的——托勒密式的。世界是有尽头的,它有着圆球形。地球位于世界的中央,是一个不可动的、静止的球体。东半球是有人居住的;西半球则被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所覆盖。

环绕着地球的,首先是大气层和天火层,它们分别是两种气态元素的处所——而水和土这两种固态元素,则位于地球上。然后是同心球结构;它们是有着恢弘规模的球层,也就是诸天。没有对自然律的认识(如万有引力)。诸天不会被感受到,因为它们都是由透明物质构成的。诸天共有九重。它们承载着星辰,星辰并不是在空中自由浮动着的。诸天偕同天上的星辰,围绕着世界中心转动,而世界的中心便是地球的核心。诸天越靠外层,其运动速度就越快。

诸天是根据它们各自所载的星辰来命名的:月亮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和恒星天。最后,位于最外面的是水晶天或“原动天”(primum mobile)。这一重天是诸天当中最高贵的;其运动也是最有力、最快速的。

 


“原动天”之外,还有一个领域(Bereich),我们不可能再用单纯的时空概念来表达这个领域了。在其面前,这些时空概念会发生变化,它们会变成形上学概念,或者更确切地说,变成神魂超拔(ekstatisch)的概念。这里便是天府(Empyreum),也就是“燃烧者”(das Brennende)。它囊括着整个世界,它本身却是超空间的。一切运动都由它产生,它本身则处于万籁俱寂之中。它包含了一切性质最为终极的丰盛,它本身却处于纯然单一之中。

天府即是纯粹的超性(Transzendenz),是一切事物的源头与归宿、根基与规范。它是一切权力、一切价值、一切神圣、一切美善的化身。但它却不具有一丝一毫的对象性,而是作为行为(Akt)发生着并且被体验到。它是被认识的真理、被爱的价值、被直观的美之国度:它集领域、价值和行为于一身。因此,它被等同于“天主的心灵”(mente di Dio),也就是天主的内在性。(……)

大家看到了,概念之间是如何转化的:宇宙概念变成形上学概念,形上学概念变成宗教概念。天府是“天主的处所”。这里的“处所”,它所表达的并不是天主所“在”的那个准备就绪的“哪里”,而是,先有天主之在,然后才造就了这个“哪里”。这类似于宗教层面的内在性,它所表达的并不是天主所“在”的那个心理学层面的领域,而是,先有天主在人之中施予爱和恩赐,然后,人之中才产生了宗教层面的内在性。天主造就了自己在人之中的处所,同样地,祂也造就了自己在创造整体之中的处所。这是个矛盾,但这个矛盾是有意义甚至是必要的。“天府”指的是那个世界领域,透过它,思想试着将天主这位终极的超然世外者(der Enthobene)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表达出来;这就正如密契学上的“心灵的凝眸”(acies mentis)或者“灵魂之基”(Seelengrund)这个概念,它指的是那个人类学层面的领域,透过它,天人之间的关系得到表达。



#03

作为效应力的爱

天主是诸价值之价值,是至善。祂是以自我通传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至善,也即是说作为爱:祂为了馈赠自己,创造了世界和人类。

如此,爱成了存在的基本特征。但丁的世界——这里遵循的是新柏拉图主义-奥斯定主义传统——是由存在层面的爱若斯(Eros)所规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天主的自我馈赠中产生的,因而,所有的一切都与祂相似。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参与到天主中来,因此,所有的一切都在寻求着向祂回归。

此爱若斯在不同的存在等级上采取着不同的形态。在石头里面,它是趋向核心的引力;在植物中,它是用力生长、花繁叶茂;在动物中,它是动物的生命发展本能那充满奥妙的确定性。在人那里,爱才成为真正的。人是属精神的,在人之中,爱成为带来光照的认识、自由的自我决定、从源头涌现的运动、满全的作为等行为。于是,人的任务即在于,将世界上爱的运动、将那无处不在催迫着的无声的爱若斯吸取到精神和心灵中来,并将其带到天主那里去。

 


受造者的爱是形上学层面的运动;受造者寻求着至善。诸天不仅具有物理的性质,还具有半属神的、“天上”的性质,在诸天之中,爱得到了宇宙的、时空的表达:天层做着圆周运动。

这种圆周运动并不是单纯的改变处所,而是意义的直接表达。它意味着逐渐显明的朝向肇始之初的回归,而且,这种回归已然获得了某种实现。宁静的激动;纯粹的律动。

宇宙爱若斯在天府——天府乃是存在着的爱(wesende Liebe)的处所——附近,也就是说,它在“原动天”中燃烧得最旺盛。所以,原动天的运动是最有力量且速度最快的。距离天府越远,爱若斯的搏动越微弱,运动速度也就越慢。

地球是整个世界最黑暗、最寒冷、最沉重的部分,地球静止不动。

 


诸天是由精神体,也就是由智能所统辖的。以古代人的想象,这些智能是神性体或半神性体。在基督教的思想中,它们由天使所取代。

天使们构成了一种秩序,即天阶(Hierarchie)。这是一种天主相似性和神圣权能的秩序。(参阅保禄、普罗提诺、亚略巴古的狄尼修等人)天阶的成员是天使歌队(Chöre),它们环绕着天主,朝拜着、赞颂着。(密契学的“歌队”概念、轮舞等)天使歌队有九支,首先是:具有至高天主之爱的天使,炽天使“色辣芬”(Seraphim);具有至大天主认识的天使,智天使“革鲁宾”(Cherubim);最多地参与到天主权能中的天使,座天使(Throne)。其次是主天使(Herrschaften)、力天使(Kräfte)和能天使(Mächte),它们对天主的世界计划有着爱的理解,并以这种理解与天主联系在一起。再次是权天使(Fürstentümer)、总领天使(Erzengel)和天使(Engel),它们为天主意旨在历史中的实现服务。(这一整套构想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它产生自不同的动机:其一、对精神现实有着十分强烈的经验;其二、对秩序有着某种同样强烈的渴求;其三、缺乏自然科学的秩序概念,取而代之的,则是象征-形上学的秩序概念。)

这些精神权能规定着诸天,给予诸天以特质并管理着其运动——这是一种与存在于灵魂和肉体间的关系相类似的关系。

 


诸天由权能所充满。它们便是如此发挥效应的;总是由更宏大的天层向其它所有囊括于其中的天层发挥效应。

这样,诸种“效应”(influentiae)之间就形成了某种品级秩序,它们汇集到地球上,也就是汇集到历史发生的地方来。在这里,诸天规定着生命和生长;给人们的禀赋打上烙印,并引起人心绪上的波动。(星象学)

由此,诸天影响着人的所作所为,但并非以强迫的方式,因为,在人之中还有自由。星辰只是给出条件;在条件范围内存在着自由,而自由行使着决定权。借着这两种原则的互相影响,历史产生了。此外还有第三种因素,它很神秘,且不能化为原则,它便是历史事件的那种不循定理的性质(Irrationalität)。但丁以如下方式将之表达出来:他为地球也赋予了一种智能,名曰“命运”(Fortuna),“命运”既指“幸运”又指“偶然”。

 


地球也有秩序,陆地半球的中央是救赎之城耶路撒冷。

陆地半球的对面——此处天文学的观念又变为象征-形上学的观念了——在那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中,耸立着一座高山:炼净之所(Ort der Läuterung)。而在地表之下,则是一个中空的斗型坑,其尖端在地心深处:丧亡之所(Ort der Verlorenheit)。尽管以形象的精确加以描摹,但深坑和高山这两者都不仅仅是尘世间的处所,它们同样也属于彼岸。

 


世界以这种方式被建造,我们说过,《神曲》中的旅人在丈量这个世界。

诗作中的存在图景和史诗级的事件经过都奠基于这种世界观念之上。不过,由此也带来了一个问题:既然托勒密式的世界图景已经过时,那么,是不是连但丁的这部诗作也都变得让人无法理解了呢?或者说,只有经由历史层面的某种势必会让人们对作品的阅读变成一件发怀古之忧思的事情的转变思路,才能使之变得可以理解?对此,第一印象就已经在说“不”。这一整个整体是如此真实,如此地历历在目,以至于读者——前提是它善感并且不受制于科学主义的成见——根本不会想到要去从天文学角度对其提出质疑。若我们继续探究这一印象,我们便会意识到,从本质上讲,那幅世界图景其实是亲眼目睹的图景。只要我们以双眼和直接的感触去理解地球、太阳、星辰和世界空间,去理解身处其中的我们自己,那么,我们就会忘记我们所拥有的天文学知识,我们就成了托勒密主义者。

如果说,科学意识不是在文明教化的进展中获得了如此蓬勃的生机,以至于这种意识都渗透进了直接的存在感受中,那么,就算是从科学意识出发,但丁的诗作也仍将是不朽的。



#04

人类世界


这条路穿过了整个世界,除了其中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部分:我们居住的地球。而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人类历史,却仍旧在那里,尽管它们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在人们死去之后,受到天主的审判,被揭示出其最终的意义。人的生命抑或是人的作品,单独的人物抑或是事件的宏观脉络——这一切都进入了盖棺定论的状态。曾为善的,便在善中得到圆满,抵达永福。曾为恶的,便被封印在恶中,从此丧亡。曾在内心中决定向善,此善却未曾在人格的具体境况中得到实现的,便去接受炼净,炼净的尽头则是至福的圆满。

 


但丁在斗型地狱深坑中遇见了第二种状态下的人,他们分别位于那个可怕国度的不同层级中,层级的深度与他们之中分别暴露出来的凶恶相对应。凶恶之程度越高,他们所处的位置也就越深。在诸天的不同天层之中,但丁碰见了第一种状态下的人类世界。天层离地球越远,充溢于其中的善的等级也就越高、越尊贵。而但丁遇见第三种状态下的人的地方,则是在炼狱山上。在那里,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在不同高度的山坡梯地上,忏悔者在洁净自己。位置越高,罪债就越轻。他们从一级攀登至另一级,于是,山坡上发生着一种持续而缓慢的运动。

位于山顶的,则是始祖堕落后移到此地的乐园,乐园距离海面有无穷的距离。在那里,进入者的身上会发生一件奥迹事件。他会被浸入乐园之河的圣水中,圣水则会把他身上关于罪债的记忆全都取走,这样,他便可进入天堂纯净的现场了。

但丁穿越了以上三个国度,领略了人类世界及其全部内容;人类世界的最终状态呈现了出来,或者,正处于通往最终状态的炼净过程中。尽管如此,人们在世间所具有的个体性,人们的尘世生命和创造的具体样子,仍保持了下来。喷涌而至的永恒存在——连同其福分、其绝望——之猛力,并没有使人们变得类型化,人们还是他们自己,正如他们在世间所意愿并发展出来的那样。是的,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变得完全;他们各自的特殊存在所具有的全部的一次性,都在他们与但丁相遇时的姿势、他们对世间事物所作的评价、他们说话的声调和他们情感的色彩中,映现眼前。

 


那些世界领域首先是宇宙十分真实的部分:西半球事实上被大洋所覆盖,大洋之中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山,大山有着层层递进的梯形结构。东半球的地壳之下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斗状深坑,一直延伸到地心深处。地中海世界的人都是熟悉海洋的,海洋有止境,也有着不可丈量的宽广;同样地,海底之地并非静止不动的一整块,而是暗藏深渊,其中还有危险的力量在起着作用。所有这一切,在地理学和宇宙论上都是真实的。

尽管如此,斗状坑与陆地上一个简单的洞仍有所不同。就算我们凿地千尺,我们也不会到达那里;必须要受到召唤才行。所以说,出海去寻找炼狱山将会是徒劳的。奥德修斯(Odysseus)曾勇敢尝试过。地狱中,他讲述着他那历险的一生的最后活动:他越过了赫拉克勒斯(Herkules)之柱,过了五天,他从远处看见一座山惊人地耸立了起来——可是,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船沉没了。地坑和高山都在遥不可及之处。它们都是真实的,却又有所不同;它们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却又属于彼岸。

 


还有,重要的是,在世界的不同领域中逗留的人类与那些领域本身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人类处于最终状态,处于永恒之中。那些领域也一样,因为在它们里面,世界那被天主所意欲的(gottgemeint)本质自我启示为将会永恒存在的“新的创造”(Neue Schöpfung)。而这个新的创造与人类相和谐一致;它为人类提供居所,表达着人类的存在,让人类获得幸福或者惩罚人类——并且,它反过来又从人类那里领受自己的使命,有赖于人类的存在,新的创造或暗淡或闪耀,或得以成就,或仍怀热望。“一者”同时也存在于“他者”之中。而存在着的,乃是同时作为“第三者”和“一者”而存在的,这才是原本意义上的“世界”。

这个世界和它的国度仍旧是具体的,同时,它们又是位于彼岸的。(……)人类既保留着其历史的真实性,甚至抵达了这种真实性的终极完满,同时又处于受审判的永恒状态之中,处于永福或是丧亡之中。(……)世界和人相互之间,一个承载着另一个,一个启示出另一个。以这种眼光去看待,这才是我们最开始时谈论的那种神视。从本质上讲,它不是艺术的,而是宗教的。只不过,对它的体验立刻就会被极高等级的艺术潜能所吸取,并成为一部诗作的内容。

读者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他自己对《神曲》的理解呢?这个问题取决于读者是否能以任何一种方式一道完成这个行动,以及,他是否能把握到贯穿于一切人物和事件之中的那种充满奥秘的流体(Fluidum),并由此出发去体验那些事件。


另请参看:文学丨准备阅读但丁——一篇主观的后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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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I 岩树

编辑 I 同塵

设计 I 希德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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