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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以前我对90后和00后有点偏见，总觉得他们出生在物质丰富的年代，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艰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天天挥霍父母的钱，没有感恩之心；沉浸在虚拟化的互联网世界里，无视社会现实，对国家和民族没有责任感，得过且过。
他们中的许多人，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缺失批判精神，傻呵呵地献上自己的脑子，听凭成人世界把毒草塞给他们。他们甚至举报自己的老师，成为无良制度的帮凶，着实让人失望。
比如那个对李剑老师一句“日本精益求精”拍案而起、进而举报的年轻学生，简直就是一个脑子塞满稻秸秆的稻草人。
直到我认识了几个年轻人后，才慢慢改变了看法。
一个16岁的太原高中女生是我的读者，和我女儿一样，她也喜欢画画。她看到我女儿文章中青春期孩子特有的、对父母的明怼暗怼，表示深深的理解。她“开心”地告诉我，她也经常让妈妈感到无奈。
她和我分享青春期的各种事情。比如她单恋一个男孩，一直没有表白，最后男孩有女朋友了，她很伤心；她妈妈一再告诫她，女孩子要保持贞洁，婚前不能和别人发生性关系，她很不解：如果两个人确实相爱也不可以吗？性应该是美好的；她在班上不喜欢说话，因为觉得和同学说话很无聊，宁愿自己静静看书思考，但老师给她贴上标签，说她得了抑郁症……
特别可贵的是，这个女孩喜欢读书，小小年纪，居然读过奥威尔的《1984》。她对某些国家正在发生的种种事情感到不安和困惑。她不相信很多人正在相信的东西，因此感到很孤单。她希望未来可以到处走走，去看更辽阔的世界。
今天，她告诉我，她理想的大学是厦门大学，所以文化课要努力考到一个好分数。“我依然很忙依然早晨来不及洗脸依然匆匆将午饭咽下肚”。但她还是抽空看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可能文学就是神赐给我的礼物吧。”
她说，前几天她在公园门口买了煮栗子，意外地好吃。如果我回国，想请我吃栗子。好玩的是，她对我一篇文章中一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美丽的大自然”幽默地呼应：今夜我不在德令哈，你在哪里？显然，她读过诗人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女孩说，如果将来她有机会到美国留学，一定要来见我。
在过去的一年多，我们在公号后台的留言区里有很多交流。多半是她告诉我自己的困惑，作为年长她30岁的妈妈辈“老师”，我努力和她平等交流自己的看法。
从她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安静内秀、独立思考能力很强的女孩。这让我惊喜万分——一个16岁就开始看奥威尔《1984》、对社会现实有很强观察力和批判精神的女孩，假以时日，若没有被世俗招安，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好公民。
只有这种有怀疑精神和独立思考能力、不轻信权威的人多了，社会才会往好的方向走。因为，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
前两天刚认识了一个西北男孩。他读了我公号里关于高耀洁奶奶的文章后，在后台留言，说想加我的微信，希望可以和高奶奶视频。我感到好奇，让他介绍一下自己。他说自己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对高奶奶很景仰。
于是我告诉他我的微信。昨天上午，我们在微信里交流了一会儿。男孩告诉我，他的爷爷奶奶当初支援大西北，后来就留在那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他影响很大。关于高奶奶的故事，就是爷爷奶奶告诉他的，他一直记在心里。
“我不明白，这么一个对国家有巨大贡献的老人，为什么现在还不能回家？她的书为什么不能在国内出版？”他的声音有点激动。
继而，他为自己的激动情绪道歉。他说这些年国内发生了很多变化，他感到很困惑。2009年还是可以正常访问谷歌的，虽然也有不好的声音，但是大家起码还明辨是非，有基本的共识。但是自从谷歌离开中国、信息渠道变得单一后，“有些人一开始装傻，但装着装着就真傻了。”
他对很多事情保留自己的独立思考，但依然感到困惑，找不到答案。“我也许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支撑点。”
我劝他，我们都是普通人，很难改变大环境。但是，至少可以尽到自己的本分，有多少力，就做多少事。行动起来，可能就不迷茫了。
还有一个我特别欣赏的年轻人，他的微信名是“三少爷的剑”。一个90后，不但能写针砭时弊的时评和随笔，也能写典雅的古体诗。文字犀利如剑，却又饱含暖意。更难得的是，他对底层弱势群体有种天然的同情心。
还有很多可爱的年轻人，他们看了高奶奶的故事后，主动联系我，想为她捐款，购买健身设备，和她通信。他们大多是90后。其中一个男孩说，他现在就在一个艾滋病防治组织里当义工，一直记得高奶奶的伟大事迹，并以此激励自己。
这些年轻人生长的年代，80年代启蒙运动的痕迹已经难寻，理想主义逐渐让位于功利主义，他们想不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难。至他们成年后，中国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部分国民对中国的真正实力产生了幻觉和误判，一些人因此滋生了骄傲之心和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一代孩子基本是在一个国家的膨胀情绪里成长的，所以不少孩子成为了小粉红。
他们中的一些人有出国留学的机会，完全可以睁眼看世界，但是依然刻舟求剑，沉溺在身后的万丈红光中，不肯把脑子打开，站在世界的坐标轴上观察中国，从而更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国家。
真的很替这些孩子感到遗憾。他们身体已出墙，思维却停留在墙内。不知道在成王败寇之外，还有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它关乎文明、悲悯、爱，而不是野蛮和仇恨。
前几天看了一个视频，几个中学生说着“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等狠话，一脸狰狞，让我感到惊诧和难过。我们这个国度太缺乏爱的教育了，从小灌输的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意识和非友即敌的仇恨教育。
好在还有上述这些年轻人，他们通过自己早慧的眼光，看见黑暗，认清黑暗，却没有沦为黑暗的一部分。他们努力寻找光明，最可贵的是，努力使自己成为那道光。
我喜欢比我年轻的年轻人，与他们交流是件愉快的事情。他们的朝气让我觉得自己也年轻许多，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一个国家的希望。他们和我们这代人很不一样，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身上带着体制的巨大惯性，做事容易瞻前顾后。但他们没有，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想干就干。
他们固然有缺点，但是优点也非常明显。比如他们对互联网技术的娴熟运用，使得信息可以自由流动，“墙”形同虚设。
未来，自由旷达的风穿墙而入，估计要靠这代年轻人了。我们70后已经努力过了，如今有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站在墙根下，手里依然做自己的工，等着浩荡的风把我们稀疏斑白的头发吹起。
我对他们满怀期待，如鲁迅先生所言，“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年轻人，空气太潮湿了，炬火即便有，可能很快就熄灭了。你不必等候炬火，起而行吧，把自己活成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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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