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史批判》第十六讲:捅破天又如何
这一讲我们讲王充。
王充,字仲任,东汉光武帝建武三年生。幼时聪慧,喜读书,不与同龄人嬉戏。后游京师,受业大学,师事班彪。曾任刺史治中,后辞官家居,潜心著述,帝诏不就,卒于和帝永元中。
王充一生清贫,性情狂狷,自称“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见污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怀恨。贫无一亩庇身,志佚于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钟。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居独处,考论实虚。”王充的代表作是《论衡》,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
汉儒多倡天人感应、符箓谶纬之说,举世迷信,而能疾呼抗议者,西汉有扬雄,东汉有王充。扬雄试图融混儒道二家,而未形成逻辑自洽之理论体系,固属浅薄,不必称述。王充则全盘反传统、反潮流,真可谓谔谔一士。两相对比,王充在思想史中之地位,实高于扬雄。
王充自述其著《论衡》之宗旨曰:“《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王充实为汉儒之批判者,《论衡》实为大批判之书。在王充看来,所谓天人感应、符箓谶纬,皆属荒诞不经,所谓“虚妄”者也。
汉儒认为上天生人,王充却说:“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将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也就是说,万物生长,皆出于自然,“自然无为”,“而物自为”,非上天有意为之。
既然如此,所谓天人感应、五行生克、灾异示象之说,皆属荒谬。“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夫国之有灾异也,犹家人之有变怪也。有灾异,谓天谴人君;有变怪,天复谴告家人乎?家人既明,人之身中亦将可以喻。身中病,犹天有灾异也;血脉不调,人生疾病;风气不和,岁生灾异。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犹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灾变时至,气自为之。”
王充不仅认为灾变不是上天惩罚人间的手段,而且认为人之行为亦不能动天。“夫天能动物,物焉能动天?”“人生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蚤虱为逆顺横从,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人为什么不能动天?因为天根本不可能听取人的意见。“使天体乎?耳高不能闻人言。使天气乎?气若云烟,安能使人辞。”
王充谈“天”说“气”,儒家也谈天说气,但王充眼里的天、气与儒家截然不同。要言之,儒家的天,主要是主宰之天,而王充的天,主要是自然之天;儒家的气,以孟子为代表,主要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而王充的气,则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这都表明,王充的思想属于道家一流。事实上,他也承认这一点,他说:“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
王充破汉儒之妄,雄辩滔滔,以常识理性评判,大抵也能服人。以今人科学眼光视之,王充之驳论,亦属平常,故此处不再引述。但王充所论,又不止此。
凡欲将天人两分者,易生积极的人生观与政治观,荀子就是如此,所以荀子重礼法、隆君权。但王充反其道而行之,最终却走向了宿命论。他认为,宇宙万物,一切皆偶然发生;此偶然发生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命中注定;人不能抗命,也不能改命。“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逮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贵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岁贫贱之,犹逢福善矣。”
与“命”相对应,王充又提出了“性”的概念。“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也就是说,“性”决定了人的善恶操行,“命”决定了人的贵贱祸福,人的命运与人之善恶无关。“夫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命当夭折,虽禀异行,终不得长。禄当贫贱,虽有善行,终不得遂。”“回也屡空,糟糠不厌,卒夭死。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独遵何哉?”所以,“形可变化,命不可减加。”“天无上升之路,海无不死之药。”
既然人的命运与人之善恶无关,王朝的命运当然就与君主的贤德昏暴无关。“夫贤君能治当安之民,不能化当乱之世。良医能行其针药,使方术验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如命穷病困,则虽扁鹊未如之何。夫命穷病困之不可治,犹夫乱民之不可安也。”“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既然治乱决于时数,与执政者的主观能动性无关,那么一切政教制度,甚至君主,有何必要?王充虽然没有明说这一切都没必要,但还是高标了老子式“以不治治之”的政治理想。
总之,王充思想以“疾虚妄”始,以“陷绝望”终。就“疾虚妄”而言,他有功;就“陷绝望”而言,他甚至有罪。他是一个糟糕的医生,本想治愈病人,但最后却把病人治死了。他的手术刀事实上变成了杀人刀。如果人间真如他所论述的那样,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和乐趣呢?人还何必修身进德呢?
王充思想之所以走向反面,根本上在于他的心灵不能体会主宰之天或曰造物主对人类的重要性。他批评汉儒的天人感应说,但所持的批评标准仅仅是效验及实证。他说:“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事有证验,以效实然。”“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问题在于,效验、实证仅仅适用于经验事实问题,根本无法作用于价值与规律问题。汉儒混杂主宰之天与自然之天固然昏聩,但王充虽然能通过效验、实证证明自然之天与人事、政治无关,却不能证明超验的主宰之天不存在。也就是说,实然、应然、必然是三类问题,论证实然问题可以借助于效验、实证手段,但这种手段无力论证应然、必然问题。论证必然问题只能借助于逻辑,而应然问题根本上涉及信仰,它是无法,也不必论证的。
人类不能没有信仰,而凡涉及信仰领域,最后都必然要求有一绝对的、永恒的、产生万物而本生自生的、超验的主宰之天存在。是非、善恶,一切价值,最终都根源这个主宰之天。董仲舒等汉儒的问题不在于构造了一个主宰之天,而在于这个主宰之天既是粗陋的,同时他们又混淆了主宰之天与自然之天完全是两回事。王充心灵粗陋,故《论衡》虽洋洋数十万言,却无一言及此。以此衡之,岂可谓见道?王充推崇老子,但老子尤重“虚”义,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也。以此衡之,王充又岂可谓真懂老子?
因其如此,王充思想内部,充满了无可化解的矛盾。他无法回答“气”、“性”、“命”从何而来的问题。他虽然大讲天人感应、五行生克、灾异示象皆为“虚妄”,但他又认为国家之命运决于天时,而表现为灾祥,所谓“天命当兴,圣王当出,前后气验,照察明著。”“若高祖、光武者,曷尝无天人神怪光显之验乎?”这不是前后矛盾吗?他主张的天是自然之天,但观下语可知,他根本无法完全排除主宰之天:“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澹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老聃得以寿矣。老聃禀之于天,使天无此气,老聃安所禀受此性?”老子的寿命得之于气,气又来自于天,若天、气只是物质性存在,何以能决定人的寿命?如果物质性的天、气可以使老子长寿,何以不能使老子同时代的人都长寿?难道是天、气选择了老子?若如是,此天、气还是物质性的存在吗?
王充捅破了天,人于是变得无所归依。这种结果,比汉儒之迷信更加可怕。思想家论宇宙万物、人间万事而反对主宰之天的存在,终不免皮相之谈。这,就是王充带给我们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