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短篇,写于1861年,算是作家创作生涯的中期。我们读过他好几部小说了,《罪与罚》,《地下室手记》,《白夜》,还有去了外星球的《一个荒唐人的梦》。
在我小时候,或者说90年代以前,陀的小说在国内差不多是禁书,是不存在的,所以咱们一提到苏俄的文学家,除了一些政治化的那些,高尔基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啦,除了这些以外,提到俄罗斯的作家可能就是托尔斯泰,顶多还有果戈里契诃夫屠格涅夫,差不多就这些,以至于陀这个人就完全被忽略掉。其实在西方来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真正的大牛,地位应当在托之上,托陀双子星,原来是叫双子星,现在来看不一定能算双子了。
托尔斯泰怎么讲呢,就是比较萌,比较小清新。他是一个贵族,伯爵。然后每天就在那怜悯穷人,悲天悯人,各种感慨,各种情怀,特别清新,特别鸡汤。但他的文学技术实在太强了,所以小说界要是排名,再怎么缩小圈子,都得有他。
俄罗斯这个国家的文学史太神奇了。中国就不说了,四舍五入高达五千年。甚至连蛮荒的英国也有一千多年文学史,从《贝奥武甫》开始算的话。连日本文学史都能从好几百年前的《源氏物语》说起。而俄罗斯在一八几几年之前,完全是蛮荒一片的,突然就在19世纪头几十年,文学火山喷发了,俄罗斯文学就此诞生。然后就越喷越厉害,超新星不断爆发,立刻在几十年间光耀了世界文坛。这是个特别神奇的现象。
普希金从一个差不多都不说俄语的人,从小上说法语的贵族学校,变成俄罗斯文学开山鼻祖。你有没有注意,俄国小说里经常飙法文,就跟当年上海那些个所谓洋泾浜、买办什么的,动不动就要飙英文,流行,时髦,显高档。
俄国第一次在世界上被人知道,就是《战争与和平》写的那个,抵抗拿破仑。拿破仑败退之后,沙皇和贵族们还追到巴黎,但这帮俄罗斯土鳖差不多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世面。我们是把法国打败了,但是一看,唉呀这不得了,花花世界,这巴黎,这欧洲,这繁华。从此就越来越看不上自己,看不上吧,他又特别爱国,对,就是又看不上又爱国,为什么眼里总含着泪水,他就爱得这么深沉。就是一对比就受不了了,人家的房子里有松鼠,我们的房子全老鼠。然后俄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们就各种感叹,悻悻回国后就着急。这就是俄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状态。
陀在某些方面也一样。他后来赚点钱了,就长年寓居国外,根本就不在俄罗斯待着,到处旅行,然后去赌博。《赌徒》那就是真实经历。他明明就是个文学家,却总误会自己也是IT男,因为他总有一个幻觉,就是觉得自己数学特别好,觉得自己一定能在赌场赚到钱。然后每次当然都输个精光。
他那小媳妇,18岁就嫁给他,他40多了。每次就去赌,输得精光,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回来痛哭流涕,发毒誓再也不赌了,就差剁手指头。然后第二天想想,觉得不对,一方面不赌浑身难受,一方面我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建模方式,我如果这样这样的话我一定能翻本,就又去赌。他这媳妇太好了,啥也不说,你觉得能翻本,我就在家里搜一搜,还有啥能卖,卖了你拿钱去赌。就是这么支持,绝对的盲目崇拜。
他媳妇是他当年贫病交加时,应该就是写《罪与罚》那个阶段他们认识的。他前妻刚刚去世,然后长子好像也去世了。他自己那个时候癫痫发作的越来越厉害,特别的困窘。就租了个插间,在一个阁楼上,就是《罪与罚》里那种。贫病交加,然后又被个无良商人骗了,预支给他一笔小钱,骗取了他未来好几部小说的版权,然后翻脸不认人,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催稿。他眼瞅着离交稿还有两三个月了,要交一部长篇小说,可是写不出来啊。光写字都写不了那么快。然后就有人推荐他登报找人帮忙,说有一种技术叫速记,你找个速记员吧。那么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就是他的速记员,《赌徒》这本书就这么写的。虽然这本书算不上他的杰作,但这是他们相爱的开始。
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画像
陀这个人,你想想看,文学天才,有严重癫痫病,然后又是个特别虔诚的基督徒,然后又是个赌鬼,放今天就得混在戒赌吧里,天天跟各位老哥来个三五瓶。这几个标签贴在一起,你是不是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这是个圣人还是个魔鬼?人格分裂?对啊,所以他写《双重人格》嘛是吧,咱们读过那个。
不过陀这个人还是太重要了,我信主的引路人其实就是他。他的性格的确是复杂,(书友问:他是东正教徒吗?)东正教是俄国的三自教会,托伯爵就是被开除出教会的吧。至于陀的教会委身情况,我还真没查过,可能和托差不多吧。
陀的思想是渗透在他所有的文学作品里的。《鳄鱼》这里边有一个评注,就在最后边,说陀做报纸编辑的时候,同时跟民主派自由派和保守派论战。你仔细看这三个词,你同时跟民主派自由派和保守派论战,意思就是你同时在跟左派中派和右派干仗,所以那你是个什么立场呢?是吧,难道你就是风波恶一般,战斗型文学家?其实不是,恰恰他的立场就是在这儿显现出来的,因为他的立场其实就是基督教立场。而那些个左中右派之所以这样分,是因为那都是政治名词,而左中右派的共性,就是要以人力,以某种思想、体制来拯救我们俄罗斯,甚至于拯救全人类对吧?所以他的作战,根本不是在说人间哪条路比较对,而是说人本身就不对。所谓我鄙视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鄙视在座的各位,这样。你们想用人的方式实现神的事情,这本身就有问题,就不对。
他所鼓吹的那些,以当时人的立场来看,特别奇怪,特别二,特别不是人。他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俄罗斯人民啊,我们要效法基督的受难!就是这样。他还有句名言,大概意思是,我们这个社会上很明显现在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专门欺负人的畜生,一种是只能被人欺负的牲畜,如果非得二选一,那我们宁可做牲畜,也不要做畜生,我们宁可受害,宁可受辱,宁可被杀,就如同基督一般,也不要去用暴力,用革命的方式欺负别人。这听起来是不是特别二,是不是特别楞?但后来100年的血海是不是证明了他所说的?
陀是1881年死的,你想想,30多年后就十月革命了。今年是宗教改革五百周年,同时也是十月革命一百周年。这两件事情,是人类历史上可能性质最相反的两件大事了。所以陀的预言,意思就是说,我们现在如果一味崇尚暴力,就会有人间地狱出现。你们左中右派,无论是民粹主义者,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是那些崇洋媚外的,你们都有问题。而那种想用暴力革命解决问题的,最可怕。
所以他后来又写一部小说叫《群魔》。里边写的就是一群锤镰党地下党徒,怎么去搞暗杀搞破坏这些,所以你就知道这个作家当然在苏联和中国都得被拉黑。所谓《群魔》,群,就是耶稣曾经赶出过一群鬼,问鬼的名字叫什么,鬼就说我们的名字叫“群”,所以这部小说就是借用这个典故,群鬼,或者说名为“群”的那些个鬼,就是群魔。所以这个翻译还是挺恰当的,神翻译。
陀就是看到了这些个问题。后来的事情全都照着他书里的预言实现了。整个20世纪就是在证明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最后那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边最核心的那个问题,也是信仰。老卡家的四个儿子,大卡二卡小卡和那个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这几个人各有其代表性。小卡阿辽沙是陀寄予深情的。阿辽沙跟《白痴》里的梅什金公爵是一类人,都是陀认为的完美化身,说白了就是俄罗斯的圣徒,或者基督在人间。陀借着人物之口说只有基督才能拯救俄罗斯,拯救人类,但是没有人信。
大多数俄罗斯人就是大卡那样,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纯粹的战斗民族,用酒瓶子和下半身思考问题。但话说回来,这个粗人虽然很二,但他反倒会真的信基督。所以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二,伊凡,满脑子欧洲进步思想,满脑子无神论,所以最后其实是他的思想指导斯麦尔佳科夫去杀了人。
这就是陀在反复说的主题。在他死后,他的遗稿上面还有他的创作计划,他还想写两部书,没来得及写,一部叫做《大罪人传》,有这个题目,不知道他到底想写什么。另一部就更猛了,我老是想他当时要是写出来多好啊。另一部光有名字的巨著,叫做《无神论》,这个要真写出来我想也许会改变人类历史的。
当然,人的命,神注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有些人就连死都死的那么有象征意义。比如李白,据说是喝多了去河里捞月亮,淹死了,多么浪漫多么二,很符合他的个性。杜甫据说是穷困潦倒,结果突然有人给他送来好几斤牛肉,高兴坏了,就吃,吃完了喝白酒,结果胀死了。陀怎么死的呢,是写东西的时候,笔掉了,他是拿一个箱子当书桌的,笔就掉箱子后边了,他就去捡,够不着,就推那个箱子,挺沉,他就运气使劲推,一下把肺子撑破了,大出血,就这样死的。所以你看,李白死于酒,杜甫死于穷,陀死于笔,都很天命,我就觉得这个真是特别意味深长。
陀的书,尤其中后期,都是在重复一个主题。你看他为什么想写《大罪人传》,想写《无神论》,包括为什么写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群魔》以及《地下室手记》。这些书一直在描绘一个最恐怖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呢?就是《地下室手记》里边曾经提过的那个玻璃宫殿,那个蚁穴,还记得吗?可能影射的英国那个地方至今还在,就叫水晶宫,水晶宫这个东西就是当年英国举行万国博览会时修建的一个展馆,全用玻璃造成的,今天看来可以说很土鳖了,但当年这个东西简直奢靡之极,很高档,卢浮宫都建了一个玻璃金字塔。所以水晶宫就是玻璃搭的一幢大楼,这特别有象征意义:现代的巴别塔。它非常脆弱,虽然看上去特别的流光溢彩,其实啥也不是,一锤子下去就碎了。所以陀就用这个东西打比方,他说这叫像蚂蚁搭的那个巢穴,自己以为可是回事了,但不过是巴别塔。所以陀反对的是人,因为人想扮演上帝。他一直说的一个主题就是,当人反掉了上帝之后,人自己就要当上帝了。他所有的书都在说这件事。
《鳄鱼》这篇小说,可能基督徒看完第一会联想到《约拿书》。约拿让一条大鲸鱼吞了,然后在鲸鱼肚子里做悔改祷告,出来后继续执行任务。我不知道陀有没有想到这一块,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他没有,或者至少不是以这个作为主题的。
情节方面简单来说,就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好朋友,三个人游览商场,商场展出一条德国运来的鳄鱼。然后这个丈夫就好奇,过去撩闲,那个鳄鱼就一口把他吞了。结果吞到肚子里边人居然没死,还能在里边长篇大论,吩咐这个使唤那个的。就这么个事。到最后也没说这人咋样了,出来没有。
所以这篇东西到底想说什么?
大作家的东西,通常可解读空间就是大,它不像《动物农场》,很简单,很好玩,就像寓言故事一样,简单到已经就是一一对应,符号化了,雪球肯定就是托洛茨基,拿破仑肯定就是斯大林,你的解读空间几乎没有,因为他就那么设计的。而想要知道《鳄鱼》代表什么,被鳄鱼吃到肚子里那位又代表什么,这个就麻烦了。
有人说他在影射刚被抓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是写《怎么办》的那个。他是个民粹主义者,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你一听就知道,这就是俄国伏尔泰。说起来,整个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全世界的风潮都是左倾,你要说身为一个知识分子,你都不左,那你简直就不是人。只有几个特别老顽固的国家,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比如英国,这些基督教占据主流的地方,顽固地持守着貌似古旧迂腐的传统。它就这么一直持守着,好像是欧洲的心脏起搏器,等着给它续命。
但整个欧洲大陆就翻了天,全是左倾。所以陀写的这些东西当时特别不招待见,特别反动。所以当年他穷困潦倒,并没有托尔斯泰那个悠哉的状态。的确至少《罪与罚》之后他红了,在欧洲都很红,但是总体上他一生都很穷困,也远远没有达到今天这个声誉。而他之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崇高地位,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当年说的那些听起来特别危言耸听的事,被一战二战,苏联的兴亡,被整个的历史证明了。在革命发生之前好几十年陀就已经预言了,就说俄罗斯照你们的方式弄下去,一定会一片血海,人间地狱。
《罪与罚》他写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人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成为拿破仑,成为超人,要实现解放人类的伟大理想,然后就觉得不能被眼前的一些人渣挡住脚步。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太,她算是个什么?就是个臭虫,捏死她对任何人都只有好处,那我就弄死她又能怎么地呢?可是他就是良心不安,难受,为什么难受?后来他就想通了,一想通就更难受。因为他起初想的是,拿破仑会不会难受?如果拿破仑前进的路上有一个人渣老太太挡路,他会不会杀她?然而他想通了的答案就是:拿破仑根本就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根本就不会看见那老太太,直接纵马过去就把她踩死了。于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就很难受,因为发现自己终究不是拿破仑。为了克服这种难受,他就去杀人了。
《动物农场》里那头残酷的猪就叫拿破仑,因为拿破仑实在有太多的象征意义。我们没有读过拿破仑传,但我们读过的好几部书,背后都有拿破仑的影子。你还记得《双城记》吗?还记得《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吗?还记得《红与黑》吗?包括《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些东西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拿破仑的身影在那里。直到后来西方出了个希特勒,人们才开始用希特勒来指代那种人。而在没有希特勒之前,人们都是用拿破仑这个符号来代表那种人的,就是人神,就是为了权力和欲望不停杀人、但却有很多人崇拜的这种,假冒上帝的人,纯粹的魔鬼。所以陀就预言,这些人(魔鬼和拜魔鬼者),这些群魔,是最可怕的。当拿破仑们开始决定用暴力,用他自己编出来的一套理论碾压别人、碾压一切的时候,他就是以自己为神。
我们一直不停在说的英国的那个范儿是什么?英国的保守主义传统就是不相信自己,认为人非常有限。他们甚至于认为这官司要是断不明白,我们宁可让嫌疑人逍遥法外也不能枉杀无辜,因为你总不能刑讯逼供吧?所以对他们而言还不如决斗,决斗最公平,谁输了就代表上帝做出了裁决。关键就是这种对上帝的敬畏,当人不敬畏神,人决定用自己的想法来解决问题,所有的事情就都要坏了。
我们一直说保守主义的精髓就是吸取历史的教训,总结从过去到现在所有的一切,慢慢的把那些不好的去掉,把那些好的东西守住,渐渐地改进,改良,这样一个意思。而法国大革命开启的这个范儿却是在说:我们要把过去的旧世界荡涤一空,我们要有一张完全干净的大白纸,在上边谱写我们最美的图画。都是这类话,要毁掉一切,全部重新发明。法国大革命就这样,甚至连法语字母都想重新发明,改成别的东西。一切都要新的,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坏的,这就叫进步主义,进化论主义,达尔文主义。所以全世界都在左倾,因此越左的作家越红。你知道鲁迅那个时代的大作家是谁吗?萧伯纳啊,一来访万人空巷,可是今天你还知道他吗?啥也不是的人对吧,但是在当时就这些个白左,人人崇拜。直到一战二战,直到苏联解体,人们才发现原来这就叫贡铲主义啊,红色高棉啊古拉格啊,才知道这些事。慢慢地人们才意识到,当年就有个先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说过这个啊,我们怎么把他忘了呢?
所以光从陀是文学家的角度来理解他是不够的,因为不能忘了他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到底说了什么。所以他在文学和思想方面的意义和地位,有一点像奥古斯丁在神学界的意义和地位,就是说阿奎纳也说我是奥古斯丁主义者,加尔文说我也是奥斯丁主义者,同时天主教罗耀拉那帮也说我们才是奥古斯丁的捍卫者,于是各取奥古斯丁的一部分理论互怼。
陀也是这样一个集大成的人,在文学界和思想界都是。尼采说唉呀这个陀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我这想法跟陀说的一样,我那个超人理论就是他那个拉斯科利尼科夫啊好不好,这是我老师啊!虽然陀从来不知道他。弗洛伊德也是如获至宝,在陀的小说里找到了太多他觉得支持他理论的例子,他说你看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不就是我说的那个弑父理论吗?所以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三部文学作品是什么呢?弗洛伊德就说是《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都有他的弑父理论。萨特,他说我们存在主义的奠基人就是陀啊,纲领文件就是《地下室手记》啊。陀就是在思想界影响了这么多人,虽然启蒙上边这几位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他影响更多的是后来的一些基督徒作家,真正的保守的传统右翼力量。他的意义渐渐被人发现,人们渐渐发现原来托尔斯泰好萌啊,温情脉脉,人道主义,聂赫留朵夫啥也不是的玩意儿,始乱终弃,现在为了自己的宗教虔诚,就要强行找人忏悔,就要精神复活,就要强度妓女。特别假。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不仅真实,而且艺术性强烈,思想性卓越,这些越来越被人认识到了。因此在今天的全世界特别是西方世界,他的声誉已经达到了最高峰,俄罗斯文学的代表就是他。
甚至他的仇敌也不得不赞美他。当年高尔基主编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写了很长的一个按语,说这个作家当然反动之极,恶毒攻击革命攻击党,是最可怕的一个人……但是呢,他的天才也实在是没谁了,也就莎士比亚能与之相比。你看这话说的,把俄国郭沫若都快逼疯了。所以陀虽然这么反动,还是得给他出全集。这就是陀的水平。
高晓松提过李安的一个事。李安写了个剧本,里边就是写一个人在那看书。他就想突出这个人很有范儿,很有思想,就写他在那儿读米兰昆德拉。结果李安的合伙人说这不行,昆德拉可能在你们中国很小资很红,但是你要写的不是美国人吗?美国没人知道昆德拉是谁啊,你要想突出谁思想特别深刻,你就得写他坐在那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啊。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能找到陀?就是我小时候,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不是说过我把鲁迅全集刷过五遍吗?然后早期的鲁迅就总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个人多猛,因为那时的鲁迅超级崇拜尼采,所以陀算是他偶像的偶像。那么就等于说陀是小时候的我的偶像的偶像的偶像。后来上大学老看村上春树,村上也老说没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之类。所以对我而言每个路径都指向陀,然后我就去读了。就像你看论文,如果所有论文都引用某一本书,你就知道肯定那本书才是真正的经典对吧。
说了这么多,说陀到底什么地位,就是因为《鳄鱼》要是没有这些大背景,你就没法搞清楚这篇短文到底在说什么。
被吃到肚子里的这哥们,就是一特别典型的俄国白左。他那一套理论特别诡异。我记得有这么个推理,他说你想啊,鳄鱼这个词来自于希腊文,它的字根意思就是吞吃,所以说鳄鱼被造之目的就是吞吃,所以它必须去吞吃它才不空虚,因此在它没有吞吃之前它肚子是空的,故此它的肚子其实真是空的,所以我才在里边安然无恙,我实话告诉你它就是这么空。鳄鱼生存的目的就是要吞人,自然界和鳄鱼肚子一样恨恶真空,所以它把我吃进去是各得其所,因为它把我吃了,它就不空了,也不饿了,那么它正常需要的那些养料它就会转移给我,所以我也不会饿,也不会死……就是这种理论,一套一套的。都是些让你一听好有道理,其实就是纯属扯淡的东西。
可是当人要用理性去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的时候,都是这个范儿,谁也不比谁好多少,都是各自想出一套办法来拯救人类。有的说我们的问题就是人口太多,有的说我们的问题就是人口太少。这边说我们的问题是公有制程度不够,那边说我们的问题是公有制程度太高。意思就是有人说我是上帝,就有人说你不是上帝我才是上帝,然后就互相打。最后打不动了就妥协,说好吧咱们都是上帝。总之没有人承认真正的上帝。说白了,陀一直在说的就是这种事。因此有人说他是在讽刺车尔尼雪夫斯基他就觉得挺冤的,他说我没有攻击他,他被关进去了我也很难过,我跟他个人私交不错,毕竟我也曾经被沙皇关过流放过啊。
陀这个解释我是同意的,但是我理解的意思,就是刚才说的,他不是攻击某个知识分子是神经病,他其实是在说在座的所有知识分子都是神经病。毕竟他早年也参加过社会主义小组,因为这个好悬丧命,临上绞架前才被赦免改为流放西伯利亚十年。经过这个事他才真正信主了。所以他太了解这帮俄左了,因为他以前也是里边的一员。
你看里边他攻击讽刺的那些,都是报纸编辑评论家艺术家哲学家文学家这帮人,他们每天就在那儿出谋划策怎么救俄国。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中国整个从辛亥革命到今天,其实是差不多的一个过程,只不过比俄国更low一些,就是各种嘴炮,文人清谈。当时俄国就这样,有的说引进外资,把这个俄国的土地都卖给英国资本家,再分成一块一块的让农民承包。有的说得把这个什么什么制度引进来,有的就工业党,要造铁路。就是各出各的招,急切的想要进入到世界主流国家之林,要实现俄罗斯民族的崛起和腾飞。这种俄国版巴别塔之梦催逼得他们已经不顾是非,谁能给我带来力量就支持谁。就这个范儿一直在诅咒俄罗斯。于是陀这种的声音就被淹没了,人们都不顾他的警告,就这么一代一代的作下去。直到今天的普京,还是这个范儿。他说我最痛恨的两个人就是尼古拉二世和戈尔巴乔夫,不是爷们啊,不敢承担权力和责任,我最痛恨这种放弃权力的人。普京倒是耿直,因为他的确不会放弃权力。
他这个范儿,可以说就是俄罗斯精神了。就是对于暴力和权力的渴望,就是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价,不管正确与否。又带着那种酒精中毒式的神经质艺术气息,音乐文学素养还极高,平常特别文雅,杀起人来就眼都不眨。
杀人这种事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麦克白杀人和古拉格杀人就不一样。麦克白杀人是个人性的,甚至不妨说人之常情,意思是我觉得现在我受到威胁了,我就要把这个敌人杀掉,我仅仅想的就是这个事儿。其实谁都可能犯这种杀人罪。但像古拉格那样系统地杀几百万人,这就一定要有意识形态了,就必须心里非常清楚坚定地认为我杀人是对的,是为了正义,这才能杀几百万人。杀一个人可以是一时冲动,而杀几百万人绝对不可能是冲动,而是很冷静的仪式,里边有意识形态的。这就是陀所预言的假神,暴力,巴别塔。
所以陀作品的预言性就在《鳄鱼》这个特别荒诞的事里也能体现出来。这鳄鱼从德国进来的,当时俄罗斯就是学法国学德国,学欧陆,不怎么学英国。学的就是这理性主义的套路,没有善恶,只有强弱。所以这个鳄鱼你可以说是俄罗斯本身,更可以说是外国来的一个凶猛的东西,它到底把俄罗斯这帮知识分子吞肚里了,结果嘴炮们还在那夸夸其谈,还在那提出他的各种救国理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些事,就像人能在鳄鱼肚子里活一样,貌似绝对不可能,人人都认为不可能,但后来就真的全实现了。所以作为文学家他是先知型的,宣告叛神者的结局。作为思想家他又是祭司型的,呼唤百姓跟随基督的样式。他的单纯非常复杂,他的复杂非常单纯。
所以他的伟大与永恒或许就在于:这世界上多一个人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别塔就会多拆下来一块砖,铺在通往十字架的路上。
诗:《我们》——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后作 | 郭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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