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无疑是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了，即使他常说自己识字不多，但这本《兄弟》却将两位主角的一生展露的非常到位。他们二人互为兄弟，一个叫李光头，一个叫宋钢，是重组家庭里的两个孩子。他们虽然有着同样的童年经历，但最终的结局却是天地相隔的不同。
从性格上讲，一个好色油滑、野蛮张扬，可以称得上是猥琐下流了；一个严肃稳重、正直端庄。从外貌上讲，李光头人如其名，自幼是光头的形象，即使长大后成了李破烂，留了一头流浪汉的长发，仍旧脱不开名字的束缚；而宋钢则是身材高挑、清瘦，一股儒雅气息配上与他父亲一般的英俊面孔。
还有他人对他们的评价，李光头自幼就一副下流种的模样，八岁时就已经让苏妈被他和电线杆的故事吓得敬而远之；宋钢则是自幼忠诚于自己的父家，长大些还忠诚于李兰这个后妈，当然还有妻子和兄弟，他从来都是一副好人的样子。
只是结局却那般荒诞，李光头这个小小年纪就偷看女厕所的风云人物，自然让人觉得他成不了大器，然而却成了亿万富翁；宋钢是个内敛自律，严肃稳重的好人，最终却穷困一生，变成个为了赚钱几乎要改变自己性别的生意骗子。
其实作者在结局来临之前，就已经借着两兄弟玩闹时的状态，为他们的人生设了定局：“李光头像矛一样进攻，宋钢像盾一样防守……”这般形容也是他们面对生活的态度。
李光头做事从来都惊险无比，不论是像他生父一样把头埋进粪池，还是辞去了厂长的职位拿着投资去上海迎接亏本，他都如矛直直地向未知刺去，或许无法刺穿，却从未放弃冲劲与锋芒。
宋钢则稳稳地生存着，在大时代中，如盾一般从不主动做些什么，直到时代剧变，兀然发现自己早已被尘封得铁钉锈烂，木板腐朽，终于想起要主动做一些事情时，却只能任人操纵，忍辱负重仍收效甚微。
只是天下之大，无奇妙不有，两位天壤之别却有如此深刻的羁绊，他们是兄弟，是一起成长，共生共死的。当然，他们偶尔会有吵闹，说出那些你爸不是我爸，你妈不是我妈的绝情话，可这些话实际上都是气话，因为血缘关系在他们彼此的生命中，从来都不重要。
看《兄弟》这本书的名字，使我想到世上的第一对兄弟——该隐和亚伯。只是这段兄弟关系并不理想，是一切兄弟的开始，确是最失败的范例。他们在神面前不和，该隐嫉妒亚伯被神悦纳，就像李光头嫉妒宋钢被林红喜欢一样。林红这个角色，实际上就好似两人生命中的神，两兄弟对她都爱得深刻，只是追求的方式不同。
李光头表达出来的爱慕之情总是那么过头，从不用心理解林红的感受，再加上赵诗人恶意的“推波助澜”，最终只剩下对这位“神”的亵渎。宋钢的正直、内敛，再加上整个镇子里同龄人的衬托，就显得十分完美，最终得到林红的青睐也不足为奇。很自然的，李光头和宋钢，就像该隐和亚伯一样，因为这位“神”而决裂，甚至不惜为她付上改造身体的代价。
只是这位神其实只是个活生生的，有限的人，她也会被欲望控制，也会自私，没有什么无条件的慈爱，更无法制衡公义的天平。因此，在结局中出现在两兄弟身上的崩溃与厌倦是很正常的，因为林红不像该隐和亚伯的神，完美而公义。即使是这位神的信仰者，当他们以欲望做为信仰的基础，自然就会与平等的人争相嫉妒，甚至可能渐渐丢弃敬畏。
说到欲望，这似乎是人类最核心的情感，李光头懂得通过利用人们的欲望赚钱，最终盆满钵满，毕竟他自幼没有深陷其中，以自己的喜好猜想世人的喜好，最终他成了世人欲望的代理人。
宋钢则是相反，他自幼压抑自己的欲望，懂得付出，等到有一天控制不住时却狼狈不堪，到他懂得人们是因着自己的欲望消费时，他已经成了他人欲望的奴隶和被害人。书中每个懂得操纵他人欲望的人，总是受益的，陷入欲望的人，即使是李光头自己，也会被后果所伤。
只是这本书真的在讲欲望吗？两位主角只是在欲望中的站位不同而已吗？他们的兄弟之情最终只剩下天壤之别了吗？
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并不是嫉妒与自私而已，欲望不是他们彼此想念、彼此原谅的情感基础，而是爱。从宋凡平和李兰有羁绊的那一天开始，爱就种在了他们彼此之间，那是一种付出，且不奢求回报，甚至是回应的情感。
道德在这份情感中踏出了第一步，当宋凡平跳进粪坑帮忙李兰打捞他丈夫尸体时，定然不是他觉得这个女人真美，我要娶她为妻的爱恋促使他这么做的。而是基于道德的正义感，当这个无助的孕妇面临丧夫、背叛和嗤笑时，宋凡平就像个超人一样，履行了自己城镇同乡的责任，忍受恶臭帮助了她。
这是道德行为，却也是这场爱的开始，就像奥古斯丁所说：“所有的人都应得到同样的爱”（《论基督教教义》第一卷第二十八章）。并非只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而已，爱情不过这场爱当中十分重要的一方面而已。道德与责任在爱中同样重要，甚至超过爱情带来的欲望和激情。
道德在爱当中，事实上是一种秩序的建立，爱并不是无序的情绪堆叠而已，而是在秩序中享受激情与快乐，但同时也要忍受责任和随之而来的痛苦。因此同样的爱，就是同样的道德责任，只是我们有限，并不能做到那么广大，很难将所有人一视同仁，甚至只给亲近的人都是件极为不易的事，宋凡平的超人行为，实属不易。
两位主角的兄弟之情就建立在这样的秩序之上，与中国自古以来文化中的血缘关系的秩序不同，却显出了十分相似甚至胜过血缘的爱。这种爱超过了他们俩对林红那始于欲望的爱情。
这似乎让人匪夷所思，难道这两个人彼此爱恋？如今的文化总是将人心带入歧途，因为它早已被欲望主导的世界扭曲。宋钢对李光头的爱同样有一个主线，书中最明确的地方就是他与李兰之间的约定：“妈妈，你放心，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穿。”
这是充满情感的一句话，同样也是一句饱含道德意义的承诺，这便是宋钢对李光头的爱。因此便有了宋钢不顾妻子的反对，每天将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落魄的李光头这一举动（虽然只持续了短暂的一段时间）。
而李光头对宋钢呢？他实际上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道德可言，从来都是欲望外显。只是他对宋钢的爱，仍旧有道德基础，虽然他一直以来没有任何对宋钢的承诺，为发家之前也从来都是一副需要被兄弟帮扶的样貌。
可他的爱就体现在对宋钢的直接里，他可以答应宋钢的任何事，甚至让出了自己爱的林红。他可以在许多年不见后仍旧与落魄的宋钢亲近，即使此前宋钢单方面与他一刀两断。他的爱就体现在那句“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了”里面。这才是李光头最原始的情感，他只是不知道如何体面地表达。
当然欲望总是在抢夺着爱的戏份，李光头也因此背叛了宋钢，这对任何人都是巨大的冲击，最终宋钢自杀，就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陷入欲望的后果。
欲望是可怕的，却以各种美好的外型取悦着我们，爱是美好的，只是我们踏足时，总会触及到沉重的秩序。许多人本能地选择了欲望，丢掉了真爱，丧失了道德。
可我们最原始的情感仍旧是爱，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开始，那就是人类始祖在秩序中产生的需求与爱恋。只是罪恶滋生，侵蚀人心，道德被欲望掩埋，情欲将自己打扮成爱情的模样，蚕食着我们的生命。因着欲望带来的惨剧还少吗？
《兄弟》最终的结局让人唏嘘，林红这个原本属于两兄弟的“神”跌落神坛，赤裸裸地选择了欲望，李光头却走进了道德秩序，履行了宋钢遗书中的嘱托，追寻着更高的梦想。纵然天人相隔，最基本的爱却不变。
李光头怀抱着自己兄弟的骨灰，坐上宇宙飞船，以最原始的情感纪念他，带着他，往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时李光头活成了一个十足的人，拥有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找寻那世界最原初的奥秘。
撰文 / 金克
排版 / Grace
配图 / Pintere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