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3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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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写这篇文章,是我的一次自我救赎,我想把十四年来,心里藏着的事告诉你

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我的忏悔——十四年前我的镜头在撒谎


14年前的今天,我刚到电视台不久,正在做纪录片导演。剪片的间隙,下楼去超市购物,突然超市摇晃起来,超市楼板顶开始摇晃,服务员从超市冲了出去。我意识到那是地震,但我没怎么在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胆子那么大,我好像矗立了1分多钟,然后,慢慢的从超市走出去。出去的时候,街上全是人,纷纷说着刚才是怎么从楼上下来的,有些人觉得快完了,命快没了。然后就是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有人说是贵州那边发生了地震,还有人说,就是重庆发生地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晚上都不敢在家里睡觉,据说还有很多次余震。警察也都来街上维持秩序,但红绿灯早就成了摆设,各人各家拖着被子、床单往街上走,找晚上睡觉的地方。


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我记得我是在一所中学的足球场上睡的,场地上满满的全是人,因为不能睡在建筑物附近。那晚天气燥热,也没怎么睡好,记得是蚊子把我咬醒了。

第二天,到电视台,我很想去北川拍摄,这是一个纪录片导演的本能反应。全成都的媒体也在商量。因为我所在的栏目,主要是做类似Discovery这样的纪录片,所以对时事向来不敏感。电视台决定要抽派人手去灾区,我们制片人有点抵触,但我跃跃欲试。这是历史时刻,也是作为一名导演的高光时刻,如同一名将士一样,渴望上前线。晚上,看到记者拍回来的灾区景象,配上悲伤的音乐,我被煽情到哭,真的惨不忍睹。不管制片人什么态度,我都要去灾区。

第三天,我不顾制片人的反对,和其他部门相约,出发去北川,那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和我搭档的是王晓东,四川的知名摄像。资历也比我大得多,但我却是他的“领导”(导演是整个项目组的老大),这让我很汗颜。但晓东是做事的人,和我相处也很愉快。一路上,已经有多处拦阻。先到了绵阳,我们在九州体育馆看到了很多灾民露宿。我们在寻找,能够拍摄的主题和主角。

有个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已经忘了她叫什么,我一直都很难记住别人的名字,但其他记忆却很好,比如我能记住她的焦急,她的无奈,还有她的事情:她的舅舅在北川失踪了。人物故事有了,一个导演的直觉告诉我,她身上有戏。于是,我带着她前往北川。


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北川,到处都是建筑废墟,尸体就横在路边,我现在还记得有个尸体,张着大口,凝固在死前的惊恐。

有很多人在废墟前找寻着什么,我上去问,他们在找家人的尸体,因为那个时候已经过了72小时黄金救援期,不太可能有生命迹象了。偶尔会有人尖叫起来,哪里哪里,地下还可能有人。这让我想起,路经都江堰时,有个男孩告诉了救援队很多被掩埋的信息,但那个男孩愤愤不平地告诉我,救援队没有提到他的帮助,把功劳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我才知道,这样的大灾面前,每个单位都是有任务的。但我肯定不能把这些事记录进去,记录进去了也播不了。

当时整个网上都在谴责和反思小学垮塌严重的事,因为都在揣测里面有很多豆腐渣工程,豆腐渣里一定有人渣。腐败几乎是必然。但这事很快就不让说了,媒体得到通知,舆论导向从谴责和反思转向了煽情。我们报道的重点是地震无情人有情,人间大爱,感恩政府。

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真实的地震景象,反而哭不出来了。我看到那些寻找亲人尸体的人,也没人哭。我想人在具体环境中,尤其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是没时间忧伤的。

但节目不能这样做,我当时满脑子想的是,我的节目怎么做得好看,所以,我们跟着女孩拍摄,拍她寻找亲人时的各种表情,特写镜头用得特别多。我也很想凭借这部片去拿奖。外行人也许不知道,特写镜头是最煽情的镜头,如同你们看到的《舌尖上的中国》会大量运用特写镜头来刺激你的食欲。

女孩的镜头感很强,一路哭,一路喊,我看到很多境外媒体的记者一边采访一边哭,哭是那个时候的主题与政治正确,在灾区不愿的城区,开始举办大爱无疆的募捐晚会。我好像被这股潮流裹挟进来。我虽然哭不出来,但我要通过我的镜头渲染这种感人。你看,我多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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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回成都的路上,余震时常发生,人们还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延续多久,有一天晚上,发生了很强的余震,我在酒店的8楼,所以震感比512时还强烈,正在洗澡的我马上穿着短裤跑了出来,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末日景象

再后来,我多次去灾区,一样的平淡,但拍出的镜头一样的煽情和“感人”,我把捡到的地震遗物捐献给了建川博物馆,那种仪式感挺让我满足。

有一天晚上,我在成都遇到了“范跑跑”,他当时已经全国知名,因为他作为一名老师说出了“地震来的时候,我会不顾学生,自己逃跑”这样与主流话语背道而驰的话,当时,因为这个话,他受到了舆论的非议和谴责。但仔细调查会发现,“范跑跑”是好老师,学校和家长,学生都非常认可他,他的校长甚至说,该谴责的不是他,而是导致那些学校垮塌的人。人们总是喜欢凭借一种观点来站队和指责,以彰显自己道德的伟岸,但上帝和魔鬼都隐藏在细节中。

我问“范跑跑”,你为何故意要大张旗鼓的说这句话呢?他说,他讨厌全国上下一片感动的“意淫”。“意淫”这个词用得好,也是我想用的。我当时一直在“意淫”一种伤悲,而我除了被煽情到伤悲以外,我并没有伤悲,我和我的镜头一直在“意淫”。我不仅特写用得多,还加了很多煽情的音乐,就像炒一盘小龙虾,放了太多的味精和十三香,能不鲜香吗?但小龙虾天然的香味反而没有了。

后来,我的“作品”真的拿了全国一等奖。再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号称我纪录片女主角的男朋友打来的,说是她失踪很多天了,问我她在哪里。过了几天,女主角又打来电话,说那个人不是她男朋友。我听人说,她一直处在一种混乱的男女关系中,这和我纪录片里她的“人设”完全不同。

我的摄像机一直在撒谎。


我的无力——“蛇”和美女的故事

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后来,我们栏目组听说某省地震局可以通过“蛇”来预测地震。这符合我们Discovery的风格,所以,我准备做一期这样的片子。我到了该省地震局(为了不给当地工作人员制造麻烦,请原谅我略去了具体的省份),采访了各种人士,然后看了蛇在512 当天的反应,是有不同,但好像没那么明显,我有些疑惑。

那天晚上,地震局的人请我们去当地著名夜市大快朵颐,然后,去了KTV,再然后,一群穿着暴露的姑娘一字排开,有位女士笑脸相迎,让我们选姑娘陪酒。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断然拒绝,并让地震局的人带我们马上离开。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那时真的做了这件让我看得起自己的事。也许,我潜意识里面,有一块不容触碰的角落,我的职业尊严不能被色情玷污。


512专稿丨二鱼:我还欠你们一部纪录片(我的地震亲历和忏悔)


但后来,为了节目好看,我做了一些特效处理,让“蛇”预测地震的故事勉强成立,虽然没有得出结论说,蛇可以预测地震。但显然那个片子是无力的。

我有时有点木讷,说好听点是单纯,过了很久,才听说,各单位都想从抗震资金中拿到好处,所以,那天,那群穿着暴露的姑娘,是对我们的感谢,这真让我恶心。因为它不仅玷污了我的职业,还玷污了我对异性的美好想象。什么都可以作为商品吗?

然而,我又能怎样呢?片子里不能揭露,还是龟缩在一个角落里,做出“漂亮”的片子,拿奖?这不还是一种玷污和交易吗?

想起了《圣经》所启示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妓女”,那时,我很无力。

后来,我离开了电视台,我很无力。我还是去挣钱更好。相对于那些用金钱来彰显自己的人,我愈发反感那些用道德来彰显自己的人,虽然都是自卑,但金钱毕竟是实实在在的。道德?有谁是良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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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完成的救赎——十年后的重新出发


2018年,十周年时,胖牧找到我,让我一起重走地震路,并担任导演,拍一些福音与地震的故事。

一路上,我采访到了一些人,因为福音信主了。但接触到更多的是,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一路上路过的乡镇,人们早就忘记了地震,就像成都人在地震时也不忘打麻将一样。他们沉沦在日复一日的“快乐”中,麻将,茶馆,闲逛,如同《死水微澜》里的那个乡镇,只是只有死水,没有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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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牧说“地震十年来,他们找到了他们的信仰

关于地震,我和胖牧有一次非常深入的对话,再后来发生的,你们都知道了,所有素材都不见了。

十四年过去了,我对地震,从来没有真正记录过。

我欠胖牧和你们一部纪录片,也欠自己一部纪录片,或者说,我欠世界一部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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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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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每个微小个体心底最真实的声音,那里有我们的伤痛、眼泪、温暖、喜乐和盼望。“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圣经·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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