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铁匠说从死去的兄弟身上剥衣服,一边剥一边哭,都是兄弟啊,一起从村里出来的兄弟啊——”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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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青木档河温暖而谦和,春天的时候像更像个女子。我其实也不清楚河流是否也像人一样有男女之分,但是四五月间草长莺飞,花儿草儿如约而至,嫩绿如此之柔弱,红黄又如此之靓丽。
莲子草、香附子、水苋菜还有牛筋草,赶集一样都撑起来了。马齿笕长在河堤的最底下靠近水的地方,肉墩墩就像隔壁的杨家妹妹的小手,我总是想掐一下。田萍子四瓣叶子合成一个田字,毛菍子花开得很野,只有水苏淡紫色的很是优雅。
河堤就是一片点缀着黄色、紫色和红色的绿毯子。中午放学回家,我被眼前的景致惊奇到了,我趴在河堤的阳坡上,下巴支在地上瞪着两只眼睛看草芽,一只白色和一只紫色的蝴蝶围着我飞来飞去,青木档人把白色的蝴蝶叫祝英台,紫色的就叫梁山泊了。
阳光煦暖空气甚至有点骚热,我脱下白色汗褂扑打两只恼人的蝴蝶。汗褂扑去时他俩分倏地开了,各朝一个方向飞去,瞬时又合在一起翩翩起舞。我累了,躺在绿毯上枕着书包就睡着了,直到我的哥哥揪住我的耳朵,让我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耳朵向上位移。他说,还不回家老妈以为你淹死了。
我的哥哥是喜欢牛筋草的,他十多岁的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割牛筋草,晒干来卖给马房当饲料,每斤干草2分钱,马房的黄大爷每次都会给他多算几斤。黄大爷的亲家是我表哥的亲生父亲,我大舅膝下无子抱养了我表哥,我们就都成了亲戚。
夏天的青木档河堤是虫儿们的音乐会现场,白天是知了蝉领衔主唱,晚上是月光下的小夜曲。吃过晚饭我拍拍肚皮抹抹嘴就往河堤走,通常童海波会在高音喇叭电杆附近等我。我们俩并排躺在河堤的半坡上,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童海波说,这河要是起了浪就能走军舰了。那时我们刚刚看过李默然的《甲午风云》。刘大中在的时候,我们也会谈谈女生,我说我喜欢先梅,他们俩说先梅的哥哥太凶了,劝我趁早死了心。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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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们关于男女之事的知识大多来源于李铁匠。老光棍李铁匠总是耐心细致地讲授他在和一个朴姓女子的身体交往经验,从中我们大致了解了男女之事的基本概况。
关于李铁匠,听大人们说他五几年在朝鲜和美国人打仗,作战英勇而且聪明——从李承晚的兵以及美国兵的角度来看就是凶狠和狡猾。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国了。根据大人们的话,我们推测这可能与一个朝鲜女人有关。故事的梗概是,李铁匠和一个朝鲜女子相好,违反了纪律被遣返回国。
另一个版本是板门店谈判之后,部分志愿军可以选择留在朝鲜。李铁匠正与一个朝鲜女子相好理应留下,但他执意回国。朝鲜女子跑到板门店告了他一状,闹得沸沸扬扬,这在当时成了一个大事情,听说作为志愿军的劣迹美国报纸还报道过。总之他回国后就在我们厂里做了铁匠,大概因为他去打仗之前在山东就是一个铁匠。
李铁匠总是穿着一件旧帆布工作服,踢拉着个一双旧胶鞋,我从没有见过他传新衣服,过年也是。李铁匠没有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铁匠一个人住在桥南的砖窑里,那窑本来是用来烧青砖的,后来有了轮窑,那砖窑就改做住人了。
李铁匠烟瘾奇大,抽烟一根续一根不用火柴。我们去铁坊听李铁匠的课大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人一般都会想办法弄一两支烟作为课酬。在讲课之前大家还会比比谁带的烟好,“中华”、“牡丹”、“游泳”,最差的是“庐香”九分钱一盒。间或有人没有带烟,就自掘地坐到铁坊最外的一个角落绷住嘴,只留下耳朵,李铁匠也从来不会责怪,只是提问的时候不问他或者他们。
李铁匠讲课讲到兴头上,会向坐得比较近的同学提问:你觉得这么来几下那女人会有啥感觉?学生抓耳挠腮地答不上来就反问,铁叔铁叔,到底她啥感觉啊。李铁匠哈哈大笑说,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我一般是从我父亲的口袋里准备李铁匠的课酬,这也得看准机会,趁我父亲喝了酒多拿几支存起来,每次拿一支带给李铁匠。尽管有不少孩子带烟给李铁匠,但是我还是经常看到他在地上捡屁股。他剥开烟头把烟丝倒进一个铁盒子里,积攒够了就用报纸卷来抽。多年以后我想,是不是李铁匠捡的烟头损害了他的健康呢。
听大人们说李铁匠是技术工,工资并不低,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自己买烟抽呢。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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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匠被抓涉及到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同学。因为长得黑不知道谁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黑皮,刚开始只是几个人这么叫,慢慢这么叫的人就越来越多,最后连他父母也这么叫,他就真成了黑皮,真名反而没几个人知道了。
那时候厂里的水塔已经建好,但自来水还没有通到每家每户,离水塔近的住家去水塔下接水回家,离水塔远的住家从就近的水井里挑水。我第一次装模作样地去井里挑水,轱辘坏了,水桶放到井里打满水自己拉不上来。黑皮也来挑水,三下五除二就帮我拉起来了。黑皮身体壮硕发育得比较早,比我们就大一点但比我们都高。
黑皮被学校开除起先我们并不知道是啥原因,直到李铁匠被抓。同学们传言,黑皮欺负一个女同学,起初那女生不敢声张,黑皮还经常给她带点吃食什么的,后来被女生的妈妈发现告到了学校。校长罗瞎子像审讯特务一样审了黑皮一整天。过了几天派出所来了三个公安,带着白色的大檐帽,穿着白色的制服和蓝色的裤子,带没带手铐我就不记得了。
李铁匠被抓的那天中午,好多人都在围观,我和童海波挤不进去就爬到树上往下看。公安把李铁匠的窑洞翻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铺盖木箱子散乱一地,从门洞里看上去跟之前抄家一样。李铁匠蹲在砖窑的角落里,看见我们在树上就朝我们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李铁匠被抓全厂人都知道,大人们叮嘱各家孩子不准再去铁房。大人们说,黑皮供述李铁匠讲故事,罗瞎子把这事总结为李铁匠是败坏青少年道德,告到了总场,总场的人说这种事找公安局。
罗瞎子又跑去公安局找罗特派员,罗特派员和罗瞎子是同乡同姓。据说罗瞎子跟罗特派员讲这个事情,起初罗特派员说讲了几个女人的故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嘛。罗瞎子把教人做坏事比做坏事还坏的道理讲给他听,罗特派员当兵出身,文化水平不高,罗瞎子能说会道,三下五除二就被说得连连称是,带着两个人抓了李铁匠。
李铁匠被抓到派出所,三天以后又被放了出来。大人们说,李铁匠被关进去也没有受什么罪。那天罗特派员亲自审问李铁匠,问着问着就说起在朝鲜打仗的事情,罗特派员也是朝鲜回来的,不同的是他是干部。
李铁匠说打仗你越怕死就越是死得快,不怕死还就真不死了。一起来的人都死了,眼都红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就是个冲。李铁匠还说好多兄弟都是冻死的,说自己能活下来都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衣服穿上。
李铁匠说从死去的兄弟身上剥衣服,一边剥一边哭,都是兄弟啊,一起从村里出来的兄弟啊。
据说罗特派员审问李铁匠,审着审着就抹起眼泪了。旁边做记录的李华勤不知所措,罗特派员走到哪里都是一身正气,刚毅伟岸,居然和猥琐的李铁匠一起抱头痛哭。
李华勤赶紧去拿了两块毛巾,一块给了特派员一块给了李铁匠,然后问道,特派员咱们很审吗。罗特派员大吼一声,审个屁。
罗特派员吩咐李华勤去弄点吃的,又去找来了一瓶汾酒。在审讯室里和李铁匠喝了一晚上,汾酒喝完不够又用军用水壶灌了一壶红薯干酒,喝了两天。
李铁匠被抓的第三天,罗特派员对他说,我关不起你了,你还是回去吧。李铁匠起身就要走,罗特派员说等等,拿出一条中华烟递给李铁匠说,哥哥你就别抽小孩们的烟了。
那时候的中华烟没有过滤嘴。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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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匠死的时候我和刘大中去看他出殡,我们是跟着其他比我们大一点的哥哥们去的。先到李铁匠家看棺,不让烧香也没有磕头,就是围着看看。棺材是木工车间的歪掰大爷和楚大顺叔叔做的,板不是很厚,黑漆得也不均匀。棺材躺在窑洞门口的一个棚子下显得十分瘦小,就像平时的李铁匠。
可能夏天老天爷的脾气一般不是太好,天阴沉着脸。忽然一道闪电划过了铅灰色的天空,随后一声巨雷,雨就哗哗地下起来了,我们连忙挤进棚子里。
棺材——棺材开裂了,装着李铁匠的那个瘦小的棺材开裂了。除了李铁匠的几个学生孩儿们,没有人注意到李铁匠的棺材已经开裂了,但是孩子们却都看得很清楚,棺材的侧板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可以放进去一个拳头,一只手伸出了半截子。刘大中说他看见了李铁匠的手指头一直在动。刘大中说李铁匠是在要烟抽,每次讲课他要抽烟的时候都是这个动作,刘大中大喊铁匠没有死铁匠没有死。刘大中要把棺材盖子打开,他爹一巴掌呼过来,打得他一屁股坐在水地里不能吱声。
大人们都在焦急地等着雨停,有人点了三支烟放在李铁匠的棺材盖板上,雨停了,拖拉机来了,棺材被拉走了。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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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匠死后那孔砖窑就废弃了,厂里又修了好几排新房子,自来水通到了每排房子的路口。黑皮转到另外的小学去了。刘大中被他爹一巴掌打掉的那颗牙莫名其妙的长了出来。
有一次路过李铁匠的砖窑,我对童海波说进去看看,他说算了。我独自一人进了砖窑,起先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摸索着踢到一个小板凳,慢慢地砖窑明亮起来。我看到李铁匠的一个破箱子已经没有了盖,也有点变形,显然是被人踹过一脚的。我在箱子里看到了一搭纸用白线捆着,拆开来看是一叠邮局的汇款回执,地址是: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平安北道新义州香山郡什么什么里,我忘了。
收款人,朴槿惠(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