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与肉体、属天与属地是不可调和，还是相依相合？ ——观电影《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灵魂与肉体、属天与属地是不可调和，还是相依相合？
灵魂与肉体、属天与属地是不可调和，还是相依相合？
——观电影《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叫作纳尔齐斯的，是修道士；叫作歌尔德蒙的，是流浪汉。修道士和流浪汉，两个不搭界的人物，在一部电影中，他们的情谊从少年登场，延续到人生谢幕。记录这对少年成长之路的，是电影《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改编自同名小说，作者是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而我这个既不敢流浪，又不愿意苦修的家伙，被这两个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歌尔德蒙返回修道院，与纳尔齐斯最终汇合，死在他怀里。
年级轻轻的纳尔齐斯，在修道院里，已经是一位出类拔萃、颇得赏识的助教。他性格沉静，富有理性，对上帝圣言充满探究的热情，甘愿在修道院奉献一生；他在道德上有极高的自律，即便有人恶意挑衅，他仍然不以恶对恶；他内心世界宁静超然，偶尔有杂念侵入，便在苦修室以忏悔的方式使自己归正，以防误入歧途；是一位典型的思想家和禁欲主义者。他的人生意义，以追求灵性圣洁和超然为目标。
失去母亲的小歌尔德蒙被父亲送到修道院，他长相俊俏，天资聪颖，视纳尔齐斯为最好的朋友。当纳尔齐斯被人挑衅欺侮时，幼小的歌尔德蒙却要保护他，哪怕被群殴。当他长成一个活泼、好奇、充满感性的小伙子时，体内的活力令他蠢蠢欲动，与沉闷单调的修道士生活张力十足。最终，他选择走出修道院，跳入生活之河，迎接关乎情欲、爱情、痛苦、生死、艺术的拥抱。他是感性的代表，在寻找母亲的路上，活成自己，肉体在流浪，精神也在流浪，最终用艺术的方式表达他对世界、人生、上帝的理解。
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名字的意思，分别是水仙花和黄金的世界。在圣经中，水仙花表达对上帝的敬爱，是属天的；黄金的世界代表世界的繁华，是属世的。
电影的开头，一边是从冰天雪地中跋涉而来的小小歌尔德蒙，他骑在马上，面对未知的前方，眼神单纯茫然；一边是少年老成的纳尔齐斯，已经成为一名才华出众的试修士，他与德高望重的院长交谈，眼神坚定深沉。两个性格迥异的伙伴，在修道院中度过少年时期，他们彼此喜爱和欣赏，结下深厚的情谊。要说共同点，他们俩都是“气质高贵，才华出众，品性超群”。
修道院，对于纳尔齐斯而言，是学习知识，净化心灵，献身天父的理想所在。在这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优美的希腊文，严谨的逻辑学……他探索着所有的道理。
修道院，对于歌尔德蒙而言，是闭塞的，单调的，枯燥的。他对母亲梦绕魂牵，看到圣母像中代表母性的圣母的乳房，他由衷夸赞。他活力四射，奔跑腾跃，充满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探寻。最终，他出离修道院，一生放浪形骸……想要走过所有的道路。
这部作品，把灵性和肉体化成两个人物，从相识、相处、相离、相认，直到相互欣赏，彼此相依。代表肉体的歌尔德蒙是个行动者，他内心澎湃着对世界的向往，于是他选择漂泊。一路上承受孤独，也享受孤独。密林花香的生机勃勃，冰川雪原的庄严之美，都令他着迷。朝三暮四的情色，生死与共的爱情，激情与痛苦交织，不断失去，常常痴迷，在自由的巅峰尖叫，也在死神的边缘徘徊。他极具慧心，雕刻出内心真实的爱的形象。他不愿庸常，拒绝了雕刻老师给他婚姻与职业的规划。他真实地贴近自己的心，尽力享受人生的每一个际遇——哪怕是撕裂的痛苦。
这是一具活色生香、敢爱敢恨的肉体，驰骋在世界上——体验了死亡和恐惧，见识了美景与爱，经历了付出和收获，失去和拥有。
面对重逢后的纳尔齐斯，经历过生之欲、死之惧的歌尔德蒙非常羡慕他的宁静。而纳尔齐斯说：“歌尔德蒙，你不该羡慕我，其实并不存在你所想的那种平静。不错，宁静也是有的，但并非一种在我们心中常驻的宁静；而只是一种必须用不间断的斗争去争取，每日每时用斗争去争取的宁静。”
无论是纳尔齐斯，还是歌尔德蒙，都在追求生命的意义。歌尔德蒙认为艺术作品可以化无常为永恒，他雕刻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天使像，而是蕴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纳尔齐斯的形象，流浪旅程中所见生命图景的形象。“歌尔德蒙将把他们创造出来，使这些今天对他意味着爱情、痛苦、恐惧和热情的形象，站在将来生活着的人们面前，没有姓名，没有历史，静静地，默默地，成为人生的象征。”
纳尔齐斯在循规蹈矩的经院生活，在阅读和思考中，让圣言进入内心，持守虔诚的信仰。他按部就班履行职责，承担使命，兢兢业业，不曾懈怠，在信仰中过着单纯而充实的生活。他比歌尔德蒙年长，他了解歌尔德蒙不属于修道院。他对歌尔德蒙说：“象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这一段精彩的陈述，精确表达了两者的不同质地和追求。电影中有一个细节颇有深味，年长的纳尔齐斯被人欺负，幼小的歌尔德蒙挺身而出，他被人群殴时，纳尔齐斯站在一边，不帮忙亦不劝阻，但可知道他内心的挣扎。灵魂的感受是隐密的，肉体的表达是直露的。往往灵魂的痛苦，带给肉体的亏缺。而肉体的痛苦，灵魂的反应却往往比较冷淡。
很多追求灵性生命的人，往往漠视肉体的感受和需要，甚至以压制肉体为手段，以达到灵性的纯粹。这部作品通过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彼此欣赏，是精神和灵性，思维和情感的交融，表达作者对灵与肉彼此密不可分的认同。对任何一方的偏颇，都是不平衡的生命。诚如歌尔德蒙对纳尔齐斯说的话：“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在死去的歌尔德蒙身边，纳尔齐斯想起他临终的这几句话，“像火焰一样，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而纳尔齐斯也表达过：“原谅我，有件事我没能早一些告诉你。本来，当初在主教的宫堡里，我到地牢里探望你时，或者当我看到你完成的第一批雕像时，或者一个其他什么时机，我就应该对你说。让我今天告诉你吧，我是多么地爱你，你对于我一直有多么宝贵，由于你，我的生活变得多么丰富了啊！这对你不会有多大意义；你对爱情司空见惯，已被许多女人宠爱和娇惯过。可对于我却不同；我的一生缺乏爱，缺乏这最美好的东西。……要是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什么是爱，那就得归功于你。你是所有人中唯一我能够爱的人。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沙漠中的甘泉，荒原里的花树。我的心没有枯萎，我的灵魂中还留下了一个可以为圣恩所到达的地方，这完完全全得感谢你。”
优秀的文学作品和经典的文字，始终会熠熠生辉，照亮这个破碎世界里的破碎人心。欣赏影片中，我感知自己的肉体那么贴近歌尔德蒙，我的心灵又那么仰望纳尔齐斯，于是注定要在矛盾中挣扎。
纳尔齐斯的快乐在于对世界和自身有智慧的洞见，他的存在方式是 “冷静旁观”的，对事物有一种深邃的洞察和预见与分析的能力；歌尔德蒙的快乐在于顺从肉体和心灵的呼唤，活出自己。
纳尔齐斯的痛苦在于不断扼杀“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并对这种扼杀怀抱着惋惜之情；歌尔德蒙的痛苦在于无法自觉地为生命找到方向，所以他在感到身心分裂的痛苦后，要历尽艰辛才找到自己的艺术实现之路。而影片中，彰显他一生艺术最高成就的圣母祭坛，也被付之一炬。他以为艺术可以对付无常命运的认识崩塌了。
二者的区别之处在于，纳尔齐斯非常满足自己的人生选择，而歌尔德蒙却是在到处漂泊和冲撞中，忍受着作为人的孤独和无意义状态。正如一篇文章中写道：“歌尔德蒙往往在满足了生理欲望后会很快一头栽进无聊的深渊，如同在完成了作品后会很快陷入空虚的汪洋大海。每当这个时刻，能够赋予他力量的不再是女人，也不再是艺术，而是智者、他的镜子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此时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彰显出光风霁月的过人的气度。”
回应纳尔齐斯的解读，追求生命的宁静，不是要一种可以长长久久驻扎的宁静，而是一种可以依靠力量，使我们可以与日复一日的风雨斗争中，站立得稳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