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
教皇波尼法修八世(约1235年—1303年10月11日)登基之后,被他骗下台的前任塞莱斯廷五世预言道:“你像狐狸一样溜进来,你像狮子一样统治——但你会像狗一样死去。”
不过他并不在意。大权在握的他后来果然如狮子一般威武雄壮,肆意凌虐欧洲各国,直到法王腓力四世愤然起兵。法国大兵虽然没敢直接杀他,却也把他好一顿侮辱嘲弄。惊吓过度的教皇很快就像条狗一样死去了。前任给他的预言至此完全应验,果然是:狡如狐,威如狮,刎如狗。
法国的逆袭还意味着,教皇从此开始走下神坛,虽然依旧貌似神圣,却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
狐狸狮子狗死后,法王开始挟教皇以令诸欧。1305年,在腓力四世施压之下,原本为法国律师的波尔多大主教“被”当选为教皇克雷芒五世。四年之后,国王干脆把教皇从罗马迁到了法国的阿维尼翁(如同曹操将献帝从洛阳迁到许都)。从此,教皇和教廷在阿维尼翁停留70年之久,期间的七任教皇及大部分红衣主教都是法国人,史称“教会被掳阿维尼翁”。这个提法不能不令人将法兰西和巴比伦联系起来,也暗示着这个巴别塔精神的继承者会成为后世暴力革命和大一统思想的策源地。
1378年,教皇格里高列十一世终于把教廷迁回罗马,一年后去世。枢机团随后选出了乌尔班六世作为教皇,却遭到枢机团内十三位法国籍枢机的反对,后者在阿维尼翁另选出法籍教皇克雷芒七世。从此天主教会开始了长达40年的大分裂,在这四十年间,天主教会同时有两位教皇。
如此不堪的局面引起多方不满,任何人都能看出,教会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真假美猴王只是教会乱象的一个集中表现而已。改革的方案有很多,包括强迫教皇退位。天主教会内部认为,只有召开大公会议才有解决问题的希望。于是1409年,枢机主教们在意大利比萨(Pisa)开会,决定罢黜两名造成分裂的教皇,同时任命第三个教皇亚历山大五世(Alexandre V)。然而两位教皇都拒绝退位。
于是,有五年之久,天主教会同时有三位教皇。
直到1414年至1418年在德国康斯坦茨(Konstanz)召开的大公会议,才终于选出了各方一致认可的马丁五世(Martin V)。
前后一百多年的这段大折腾,终于让教皇彻底走下了神坛。普通信众迷惑不解,有识之士则开始酝酿改革。
宗教改革的晨星
晨星就在这段最黑暗的时期出现了,他就是英国的约翰·威克里夫。约翰名副其实,如施洗约翰一般,吹响了宗教改革的号角。
如今我们固然都承认马丁路德是宗教改革第一人,但需要反思的是,威克里夫的重要性可能被教会历史大大低估了。因为身在英国的他,以他的服侍和斗争,预演了宗教改革的诸多路径选择与博弈模型,为包括马丁路德在内的后世改教家们留下了宝贵的教训与经验。
约翰·威克里夫约在1324年生于约克郡,1384年卒于拉特沃斯。他生活的年代大约在马丁路德之前一百年,那时黑死病结束不久,印刷术尚未发明。
意味深长的是,他的生平,恰好处于前文提到的“教会被掳阿维尼翁”的70年与“天主教会大分裂”的40年期间。这个时间窗口非常重要,因为欧洲大陆的纷乱,恰恰保障了他在英伦海岛的自由。
威克里夫早年生活不详。1345-1350年他入读牛津大学,此后二十多年在此求学任教,1369年-1374年他还曾担任国王的侍从牧师,直到退休后去了拉特沃斯,作为牧区的牧长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和后来的马丁路德等宗教改革家一样,威克里夫起初并无意与罗马教廷对立。可是他越是研读圣经,就越是看出天主教的错谬。他看出罗马教廷已经离弃了上帝的真道,去随从人的遗传,便毫无忌惮地控告神父们,说他们已将《圣经》置之度外了。他呼吁让人民阅读《圣经》(并亲自将圣经从拉丁文译成英文),让《圣经》的权威重新成为教会的最高权威。他更是率先提出了“因信称义”的教义,也就是在此意义上,马丁路德说:如果威克里夫是异端,那我就是和他一样的异端。
也就是说,宗教改革的“五大唯独”之中,至少“唯独圣经”和“唯独信心”是威克里夫第一个提出的。
作为牛津大学的神学教授和知名学者,威克里夫同时还是一位极有口才的传道人。但他并无后世知识分子(特别是欧陆人文学者和东方知识分子)敏言讷行的恶习,而是一直过着极其虔诚的生活,身体力行地实践他所传讲的真理。他精通圣经,长于思辨,生活纯正,信仰坚定,很快赢得了民众的尊敬、信任与支持。
在担任宫廷牧师期间,他还曾勇敢地反对教皇命令英国国王纳贡之事,并说教皇如此作威作福,干涉君王,悖乎情理,悖乎圣经。本来教皇对英国的经济要求早已引起普遍的反感,所以威克里夫的言论一出,就在英国上层社会获得了普遍认同。于是英国国王和贵族便联合起来,否定教皇僭取的政治权威,拒绝向他纳贡。这样,教皇原来在英国所享有的至高权威便遭到了沉重打击。
列国的恩人
五百年后,《圣洁》一书的作者,英国的莱尔主教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列国往往对某些他们最大的恩人一无所知。这话正应验在威克里夫身上。”他还总结了威克里夫的四大贡献:
第一,威克里夫是首批坚持《圣经》完备性及权威性的英国人之一。
第二,威克里夫是最早抨击并公开指责罗马教会谬误的英格兰人之一。
第三,威克里夫是第一批接受使徒传道方式的英国人之一。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威克里夫是第一个将《圣经》译为英文的英国人。
仅在莱尔所指出的意义上,就已经可以称威克里夫是历史上第一位自觉的宗教改革家,是欧洲民族国家独立浪潮的先锋,是英国的国父(正如马丁路德因其德语圣经译本而堪称德国国父一般)。所以他不愧是“列国最大的恩人”,其深远意义实在应当被重新评估。
后来的改教家,约翰·胡斯以至马丁·路德,在这些意义上,都完全是威克里夫的学生。所以虽然众所周知,宗教改革是从马丁路德开始成为燎原之势,但实际上他并非宗教改革运动的开创者,威克里夫才是。他在神学和教会历史上的地位,就像但丁在文学上的地位一样,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式人物,结束了中世纪,开启了近现代。
上帝的护理
马丁路德还可以学习威克里夫,但威克里夫近乎是在黑暗中独自摸索。或许正因如此,他也蒙受了上帝特别的保守。上帝以祂大能的手,在威克里夫的一生中都保护了这颗宗教改革的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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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兴起冈特的约翰(摄政王)和威尔士公主保护威克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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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兴起民众包围并冲击审判他的法庭,使得法庭被迫宣布延期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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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迈的爱德华三世被主教们怂恿正准备要加害威克里夫时,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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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再次下旨要杀害他时,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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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出现了“真假美猴王”事件,两个教皇争斗不息,无暇旁顾,威克里夫得享平安,专心研究、撰写并传播他的宗教改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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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牛津大学一直都给他坚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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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患重病,所有人,包括他的亲人,都认为他将不久于人世时,主行神迹延长了他几年寿命,好让他能完成圣经翻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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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在威克里夫将要受到非难时用地震破坏了伦敦的宗教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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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天主教的主教们开会宣布威克里夫的作品是叛教文字,随后怂恿英国主教们推动年轻的理查德二世颁布圣旨,监禁一切信从威克里夫教义的人。然而威克里夫立即上诉于英国议院,他毫无忌惮地当着众议员控告罗马教廷,并要求对罗马教所赞许的诸多弊端进行改革。他有力地抨击了罗马教廷僭越权限和腐化败坏的行为。他的敌人当场张皇失措,无法应对。英国议院听了威克里夫诉辞,便废止了圣旨,恢复了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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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罗马教皇大发雷霆,命令异端审判所审判威克里夫。可是他那时已经年迈瘫痪,无法前往,便从自己的教区写了一封信给教皇。信的语气虽然恭敬,但却同时对罗马教廷的奢华和骄傲的作风,予以了严厉指责。这一次连威克里夫自己都以为他终要为自己的忠贞殉身了。因为国王、教皇、主教们都联合起来要除灭他。可是他并不为此而沮丧。他对人说“你们何必说要在远处寻找殉道者的冠冕呢?只要传福音给傲慢的主教们听,殉道的命运就必是你们的了。什么!我要为苟延性命而保持缄默?……绝对不可!任由他们杀我吧,我正等着他们呢!”然而上帝的膀臂依然护卫着他的仆人。上帝不认可这个一生冒着性命危险为真理而勇敢辩护的人倒在敌人的刀下。威克里夫从来没有想保护自己,但只有主作他的保护者;而现在正当他的敌人认为他们的掠物唾手可得之时,上帝却使他们永远伤害不到他了——威克里夫在拉特沃斯的教堂中正准备擘饼主领圣餐的时候,突然瘫痪,一病不起,几天后安息主怀。
高贵的敌人
说到这里,恐怕有必要讲一点并非无关的插曲。
回顾旧约里以色列国的历史,我们知道北国以色列亡于亚述,然后北方十支派就此在历史上消失。南国犹大亡于巴比伦,却能持守信仰和血统直到如今。
或许你马上就要得出结论,说这是因为南国支派比北国支派更忠诚,更坚贞。然而这是对人性的误会。犹大之所以没有灭绝,其实完全出于神的恩典,出于祂对祂与大卫所立之约的保守。而祂保守犹大的方式之一,就是祂兴起用来惩罚犹大的巴比伦,对待选民远没有亚述那么凶恶。亚述的残暴在上古无出其右者。相对而言,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罗马都有底线的多。
这就是说,不要认为南国就比北国更加“坚贞不屈”,更不要无限高举所谓“坚贞不屈”的价值,甚至以此树立人间偶像。因为你能否坚贞不屈,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敌人到底是谁。
就像温格时,刘SQ刚一开始被批斗就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他那年轻的妻子却不以为然,颇为自负地说:“大不了就是坐牢嘛,大不了就当江姐嘛。”他却战战兢兢地说:“光美啊,你要知道,江姐坐的可是国民党的牢啊!”
所以,威克里夫没有死于敌人之手,当然有他个人品质的原因,但真正决定性的首要原因,如前所说,是上帝恩典的护理。其次,则是他所面对的仇敌,毕竟不是亚述,不是成吉思汗,不是希特勒,不是斯大林,不是……而主要是英国人,是从13世纪开始就有了大宪章的英国人,是当时(或许也包括现在)整个欧洲和整个世界最有底线、或者说底线最高的英国人。在此意义上,前述“议院否决圣旨”之事,实在超出了当时乃至今日大多数人的理解能力,同时反映了英格兰“自古以来便享有的诸般自由”是何等的特殊与高贵。
思考一下历史也可以知道,美利坚可以建国,以色列可以复国,印度可以独立,香港可以回归——除却其他因素,它们的成功都有一个共同原因:他们的对手是英国人。换言之,你的敌人是“君子”,你的敌人有底线,你的敌人耻于滥用暴力,你的敌人耻于程序违法,这样你才有斗争的空间,才有成功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甘地那一套其实只对英国人有用。甘地若是在1958年的某地搞绝食,那么他只不过会第一个饿死而已,或者说,他想吃饭也没有饭给他吃,并且他死后(或者死前)还要被做成饭给别人吃。就像民国时章太炎绝食,袁世凯是惊恐的,但如果晚个几十年呢?对不起,那时你的对头可不是袁大头,因此你只会成为冤大头。
马丁路德金牧师可以在深受英国影响的美国掀起声势浩大的黑人平权运动,身为基督徒的卢武铉律师可以在深受美国影响的韩国搞起光州事变。然而,并非所有的敌人都是英国人。多数时候你的对手,没有下限。面对没有下限的对手,圣徒能依靠的,只有那没有上限的恩典。
事情的终局
威克里夫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威克里夫在世的时候,教廷始终未能真正逼迫到他,因此一直恨恨不已。终于在他去世四十年后,天主教在康斯坦茨“大公”会议(就是搞出3个教皇的那个奇葩会议)中通过了议案,将威克里夫的遗骸挖出来当众焚烧,然后将骨灰投在附近的河流里。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威克里夫被“挫骨扬灰”了。但正如老汤姆·富勒所说:
这条河将他的骨灰送入阿方河,阿方河流入塞文河,塞文河注入沧海,于是就进入大洋了。威克里夫的骨灰就像他的教义,现在已经布散到了到全世界。
他的敌人这样做是为了向他泄愤,但仇敌万万没想到,他们这种恶毒的行为可以被赋予如此深远的意义。
因为,罪人永远无法测透神的旨意,就连他们自以为已经得逞的诡计,也终将被神拿来使用,显明祂保护选民的莫测恩典,和战胜邪恶的至高大能。
(本文史料主要来源于维基百科、雪莱《基督教会史》、科尼什《简明教会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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