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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无双国士梁启超(下)

757。任公之论自由,虽袭西方政治学说,创获不多,但因其能贯通中西历史,并着眼中国现实,故其议论常能发人深省。如其论中国人之自由为“奴隶之自由”;“我中国谓其无自由乎,则交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集会言论之自由官吏不禁也。凡各国宪法所定形式上之自由几皆有之。虽然,吾不敢谓之为自由者,有自由之俗,而无自由之德也。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夺,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故文明国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权非操诸官吏而常操诸国民。中国则不然。今所以幸得此习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则其自由可以忽消灭而无复踪影……官吏无日不可以禁,自由无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谓之奴隶之自由。”以今日之言翻译,所谓“自由之德”即“自由之权”也。

 

758。为说明自由政制何以能成,任公发明了“对抗力”一说论证,其言足以警醒后人。任公曰:“百年以前各国之政治未有不出于专制者也。而千回百折,卒乃或归于君主立宪焉,或归于民主立宪焉,皆发动力与对抗力相持之结果也。”“强有力者恒喜滥用其力,自然之势也。滥用焉而其锋有所撄而顿焉,则知敛。敛则其滥用之一部分适削减以去,而轨乎正矣。”“苟一国而无强健实在之对抗力以乎政治之间,则虽有宪法而不为用。”此对抗力从何而来?“曰:必国中常有一部分上流人士惟服从一已之所信之真理,而不肯服从强者之指命。威不可得而劫也,利不可得而诱也。既以此自励,而复以号召其朋。朋聚众则力弸于中而申于外,遇有拂我所信者则起而与之抗,则所谓政治上之对抗力,厥形具矣。今代立宪各国之健全政党,其所以成立发达者恃此也。夫既知对抗力之可贵,则于他人之对抗力亦必尊重之。故当其在野也,常对抗在朝者而不为屈,即其在朝也,亦不肯滥施职权以屈彼与我对抗之人……如此然后政治得践于常轨。国有失政,不必流血革命而可以得救济之道。立宪国之所以常久治安,胥是道也。”任公又言:“凡国民无政治上之对抗力,或不能明对抗力之作用者,其国必多革命。”“国非专制,则断不至酿成革命,人民特有政治上之对抗为,则政象断不至流于专制。”

 

759。对抗力不仅有益于承平时期,“及其革命后所演生之政象,则又视乎对抗力之发达如何。使能于革命前革命中酝酿成一种强健正当之对抗为而保持之,则缘革命之结果,专制可以永绝,而第二次革命可以永不发生。而不然者,以畴昔厌苦专制之人,一旦为革命之成功者,则还袭其专制之迹以自恣。”“若此者,无论革命后仍为君主国体或变为民主国体,而于政象之革新,国运之进化,丝毫无与焉。其仍为君主国体者,则易姓之君主专制也。其变为民主国体者,则或少数之枭雄专制,或多数之暴民专制也。其易姓之君主专制,则中国二千余年之史迹是也。其少数人枭雄专制,则克伦威尔之在英、迪亚斯之在墨,与夫中美、南美之武人迭僭,皆是也。其多数之暴民专制,则法兰西大革命后十年间是也。其形式不同而其专制则同,其酝酿第二次革命则同。其经两次革命之后而渐能养成强健正当之对抗力者,则及其养成焉,而革命随而绝迹。如英法是也。”

 

760。然专制国家养成对抗力也至难矣,何以故?任公认为:“由于弱者之不能自振者什之二三,由于强者之横事摧锄者什而八九。”强者为何摧锄?任公直言:“夫真政治家未有畏人之对抗者也……惟自审遵常轨不足与人对抗者始惮人之对抗我。由惮生嫉,乃不得不设法减削人之对抗力以图自固。”

 

761。与对抗力类似,任公又倡“中坚阶级”以为民主政治之稳定力量。任公曰:“吾所谓中坚阶级者,非必门第族姓之谓。要之,国中必须有少数优秀名贵之辈,成为无形之一团体。其在社会上公认为有一种特别资格,而其人又真与国家同休戚者也。以之董率多数国民,夫然后信从者众,而一举手一投足皆足以为轻重。夫治道无古今中外,一而已。以智治愚,以贤治不肖,则其世治。反是则其世乱。无论何时何国皆贤智者少而愚不肖者多,此事实之无可逃避者也。是故理想上最圆满之多数政治,其实际必归宿于少数主政。然缘是而指其所谓多数者为虚伪,得乎?曰:不得也,主持者少数而信从者多数,谓之多数,名实副也。”任公之所谓“中坚阶级”即今日所谓真正的精英也。此种精英何以重要?因若无精英,则小党嚣然,莫衷一是,绝对多数意见不能形成,则国家似有而实无也。任公此论发于民国二年,盖有鉴、深厌于国会内斗不休也。

 

762。任公于制度之外,复申论道德之必要。“彼所忧者曰智识程度问题,吾所忧者则道德程度问题也……若乃道德之程度与立宪国所需者背道而驰,则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吾又安知其所终及也。”任公考察欧洲历史,以为助长西人道德者有三大方面:一,绅士(任公译为“士君子”)阶级引领社会风尚;二,人民有坚定的宗教信仰;三,市民社会培养人民之公德心。我国与其对比,则三者皆无,故民国虽立而善政不至,非但无开国气象,且常露乱世之衰相也。“凡一国之政象,则皆其国民思想品格之反映而已。”“无论以何人居政府,其人要之皆中国人民也。恶劣之政府惟恶劣之人民乃能产之,善良之政府亦惟善良之人民乃能产之。”何以改变?“吾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吾方欲稍辍其积年无用之政谈而大致意于社会事业。”任公已认识到,“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曷由政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以此论衡诸今日之社会,则国民道德之进步,足可令人痛哭!网上遍布高论,人人貌似圣贤,然揆诸其行为,真配享有自由吗?

 

763。南海力倡以孔教为国教,任公虽尊重孔子,但认为不能独尊,故反对孔教国教运动。任公曰:“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濬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年以后之人。”“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自汉武表彰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尔后束缚驰骤,日甚一日。虎皮羊质,霸者假之以为护符。社鼠城狐,贱儒缘之以谋口腹。变本加厉,而全国之思想界消沉极矣……吾不敢怨孔教,则亦不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民也。”易言之,孔子本人不能为中国之落后负责,但孔教因独尊则应为中国之落后承担责任。根本原因在于,长此以往,个人将丧失独立人格。“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譬诸孔子诵法尧舜,我辈诵法孔子。曾一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孔子者存也。”

 

764。任公生前,已有“舞文贱儒以西学缘附中学”,此种行为最为任公所厌,盖任公认为这样做“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摭古书片词单语以附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一,倘所印证之义,其表里适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例如畴昔谈立宪、谈共和者,偶见经典中某字句与立宪共和等字义略相近,辄摭拾以沾沾自喜,谓此制为我所固有。其实今世共和立宪制度之为物即泰西亦不过起于近百年,求诸彼古代之希腊罗马且不可得,遑论我国?而比附之言传播既广,则能使多数人之眼光之思想见局见缚于所比附之文句。以为所谓立宪共和者不过如是,而不复追求其真义之所存。二,劝人行此制,告之曰:吾先哲所尝行也。劝人治此学,告之曰:吾先哲所尝治也。其势较易入,固也。然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之明。”在我看来,当风气闭塞之时,启蒙者以西学此附中学,颇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不宜深加责备,而进至今日,仍有人热衷此道,就只能说是荒诞了。

 

765。末论任公之多变。盖任公少年成名,且处巨变时代,又一生为思想界之重镇,必须适时发言,故其多变也属正常。更何况,其思想万变也不离渐进改良之宗旨。三匝曰:“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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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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